情同手足的同學——追憶石灣
原創 王春南
溫州讀書報 2019-07-27
(左王春南 右為石灣)
石灣,原名嚴儒铨,以筆名石灣行世。他是我讀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1959-1964年)時的同學。江蘇武進(現為常州市武進區)人。我是江蘇丹陽人,我們兩家相距不到十公裡。我從老家到南京,有時會在滬甯鐵路奔牛站與他不期而遇。我們之間近六十年的友誼,就是從奔牛站相逢開始的。
我們兩人都出生于1941年。他身高肩寬,方面大耳,濃眉大眼,風度儒雅。工作後外出,常被人誤認為是央視主播趙忠祥。不了解他的人,以為其人清高,實際上他對相熟、相知的人是無話不談的,待人友善、真誠。據他自己說,他在南大曆史系學習時,“身在曹營心在漢”,癡迷于文學,常被班主任老師和同學們批評,說他“專業思想不鞏固”。但他我行我素。畢業前就嶄露頭角,在《光明日報》《詩刊》上發表詩作。畢業後先後任職于中國戲曲研究院、文化部藝術局、北京京劇團、《新觀察》雜志社、《中國作家》雜志社、作家出版社。曾任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創辦了《作家文摘》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當他還沒有成名時,他的第一本書《透明的紅蘿蔔》和第一個長篇《天堂蒜薹之歌》,都是石灣幫他出的。莫言尊石灣為“老師”,我則戲稱石灣為“大師的老師”。
石灣在《莫言的第一本書》一文中回憶說,1985年,他在作家出版社提出出版一套《文學新星叢書》方案,列入第一輯的五位作者是:阿城、王兆軍、莫言、劉索拉、何立偉。總編輯從維熙采納了他的方案。石灣第一次約莫言到作家出版社來的時候,莫言還不相信自己能出一本集子,當時他正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他問石灣:“石灣老師,我真的可以編一本集子出版嗎?”石灣告訴他:你完全可以編一個很像樣的集子了。一聽此言,莫言高興地笑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石灣是很重感情的人,每年都要來南京,看望把他帶上文學之路的恩師、bevictor伟德官网中文系教授趙瑞蕻。趙先生謝世後,還每年來看望他的夫人楊苡先生。同時與南京的文友會面。他與文友聚首時,往往邀我同去。
石灣給我的信及電子郵件,留存至今的很多。這些函件都飽含深情。
我們兩人都寫過關于奔牛鎮的文章。2013年9月上旬,我把一千多字的短稿《難忘奔牛鎮》發給石灣,請他過目,9月16日,他給我回了一封郵件:
讀兄《難忘奔牛鎮》後,我查了一下手頭的《武進縣志》,縣志載蘇東坡“終老于晉陵城廂(今常州市區)前北岸孫氏藤花舊館”。去年秋,常州的文友曾陪我去看過藤花舊館及蘇東坡墓。關于奔牛及陳圓圓,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有不少資料,可供你參考。特附錄如下(下略)。
為回複郵件,他查閱了《武進縣志》,并在網上搜了陳圓圓的資料。郵件有好幾千字,讀了很受感動。遂将《難忘奔牛鎮》一稿作了修改,特地在文末摘錄了石灣郵件中的一段話。不久在《溫州讀書報》刊出。他寫奔牛鎮的文章則登載于《常州日報》。兩篇不起眼的短文,對我們兩人來說是有特殊意義的,說明我們都沒有忘記在奔牛站相遇的學友。
2010年初,我将回憶錄《序言》傳給石灣,請他指教。3月21日,他回了一封長函:
回憶錄的出版,自然要等待時機,在等待過程中,或許還能有新的資料發現,不斷充實修訂,更經得起曆史檢驗,也不是壞事。……我寫的一本名編傳記,其中主要的一篇《蕭也放悲劇實錄》,十萬字,已在大型文學刊物《江南》上全文發表。全書去年六月完稿,上海某出版公司答應出版,合同也早就簽了,說好在去年底出版,但直拖到春節前才告訴我審讀意見,要我對《蕭也牧悲劇實錄》一文作修改,删減批“左”文字。我說已公開發表,文學界反響甚好,是否可以不改?但責編作不了主,我隻得讓步,删去千餘字。未料仍未付排,說因是他們今年的重點書稿,已送剛退下來的總編再審讀一遍。又一個月過去了,不知要審到何時?現在的出版社領導,謹小慎微,都是為保烏紗帽。我對責編說了,我在位時每年要審兩千萬字的稿子,簽發六七十本書,平均每月審讀六本書,在政治、政策方面的尺度把握,我心裡是有數的。退下來之後,出版社幾乎每年都有棘手的書稿委托我代審,我在社裡也依然有發稿權,責編了好多本書,從接到書稿到出書,從未超過兩個月。我原先把書稿交給某出版公司,為的是他們在編校質量上把得嚴,文字上不會出差錯……該公司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隻有由他們處置去了,我隻是對責編說:請你們手下留情吧!去年回母校聚會,我就想了,我們學曆史的人,過去都以為,學了曆史就是搞曆史研究,從沒想到,學曆史的人,應該首先是會記錄曆史。司馬遷的著作之所以叫《史記》,就是此意吧?去年,我參加一本書的研讨會,邵燕祥就說,如今出版的文學史,竟然讀不到作家的故事,深感遺憾。由此我覺得,過去老師教我們寫曆史研究論文的那一套,未必是史家的正路。在我們的同學中間,想必有曆史研究論文或專著的人不少,但能有幾個讀者?又有多少現實意義?你能留下一本有曆史價值的回憶錄,就不虛度此生了。經曆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我想,我們能把我們這代知識分子的曆史命運記錄下來,就比同輩和同行們有出息。……我們把身體搞好,還有得可寫哩!
我對石灣這封長函作了較多删節,如他仍健在,想必會諒解的。
2012年初,我将草書集(繁體字本)《序言》稿傳石灣,請他批評。他于2012年1月13日複函,這封情真意切的長函,令我感佩。他寫道:
很為你出草書集而感到高興!讀了小序,更為你堅持不懈、锲而不舍的習書精神所感動。相形之下,我就很感慚愧了。我出身書香門第,父母的字都寫得好,尤其是母親,還會作詩與對聯,對我影響很大。我伯父的字寫得更好。我五六歲時,母親就讓我臨伯父的字。因此,我曾在全鄉小學的書法比賽中得過第一名。記得在南大時,美化寝室,咱們班上的好幾個寝室牆上的“書法”,出自我手。可是,出校門之後,我再也沒有練過字。成名之後,到地方上去采風,主人請我題字,實在推辭不掉,就靠童子功蒙混過關。有一年在山西,江蘇的老作家海笑對我說,看來你小時候是練過字的,丢了實在可惜。等你退休了,到南京來,我幫你選幾個字帖,你再好好練字。可等我退了休,心一直也靜不下來。字帖我也買了,去台灣時還買了不少不用墨隻用水的練字紙,僅試過一兩回,就束之高閣了。去年《文學報》創刊三十周年、《人民政協報》搞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名人書畫展,約我參展,我也推辭不掉,都勉強寫了條幅。《文學報》還刊出了。我幾十年來字無長進,但每次外出時題字,都堅持自拟詩句或作聯。如紀念辛亥革命聯為:“天下為公;地上共和。”前年三月三,在蘭亭筆會上,我題的打油詩是:“惠風和暢三月三,詩友雅集會稽山。若問何景最難忘,曲水流觞詠新篇。”我曾寫過一篇随筆,叫《字不離文》,認為攻書法,必須兼攻詩詞歌賦。也不知道餘生我還能靜下心來攻書法否?這是一個未圓的夢!你的小序,寫得很好。我隻是覺得阿拉伯數字除公元紀年外,還是統一用漢字為好。因這是一本書法集,在書法中用阿拉伯數字看上去是很别扭的。如序中的90幾分,觀感就沒有開頭一段的十幾年那樣舒服。還有兩處小改,我都用紅色标出了(詳見附件),未知妥否,僅供參考。
我寫過一篇題為《風雨不改真君子》的千字文,登在《齊魯晚報》副刊,傳給石灣,請他指正。他在郵件中直率地說,寫得“幹枯”。此文寫的是,南大曆史系陳恭祿、王繩祖兩位教授,是教會辦的金陵大學的同學,美籍教授貝德士的高足。1949年後,兩人處境艱難,陳恭祿先生受沖擊更多、更大。“文革”初,曆史系召開大會,讨論剝奪陳恭祿先生一切權利,包括選舉權。表決時,隻有王繩祖先生一人沒有舉手,他站起來大聲說:“我反對。”我撰文,力求簡潔。曾聽人說,文學家把一句話變成十句話,哲學家把十句話變成一句話。我奉行的是,把十句話變成三句話,有時簡省過頭,文字不免幹枯,石灣說的沒有錯。石灣寫過關于朱偰先生的文章。朱先生曾任江蘇省文化局副局長,因反對拆毀南京城牆而被打成“右派”,打發到南京圖書館工作,“文革”中不堪淩辱而自盡。我聽說石灣在為重印朱先生的著作而奔走,并在繼續搜集他的資料,便于2009年10月7日,向石灣提供了如下一條材料:
2004年和2005年,我與另五位同志受某機關聘用,為其整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以來搜采的資料。我們六人将4000多萬字的資料過了一遍。我有幸讀到了朱.先生1964年寫的《抗戰後期蔣政權的專賣政策》一文,16000字。有關人員對此文有大段批語,指責朱先生“為蔣匪幫塗脂抹粉”。他的文章未獲刊發。我在審稿單上簽了意見,認為此文對研究抗戰時期經濟史很有價值,可以收入即将編輯、出版的資料彙編中。後來書出了,沒能收進去。1964年有關人員對朱偰先生文章的批語是:
本稿有不少篇幅不是史料而是分析議論。而立論基點又是放“搞專賣為解決抗戰經費”這一點上,這種議論為蔣匪幫塗脂抹粉,掩蓋了四大家族掠奪剝削的實質。還有不少地方說明作者當時如何為“生産”“消費者”設想,标榜自己是衆醉獨醒的“清官”。需要保存史料,删除上述兩個方面。有的是大段叙述,可全删。有許多是夾叙在史料中的,需要仔細删剔。
九年多以前,石灣還對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哪知2017年6月查出癌症。病情危重時,還為一位失去雙臂的女畫家寫文章,表示敬意和支持。并應《溫州讀書報》之約,寫了追懷恩師趙瑞蕻教授的文章。與病魔抗争兩年後,于2019年6月3日晚十一時離世。臨終前流着淚對夫人童心說:“我還有事沒有做完。有些事,隻有我知道,沒有來得及寫出來。”天妒英才,天不假年。友誼笃厚的朋友又走了一個,怎能不歎息、唏噓?
2019年6月10日
來源:溫州讀書報2019年第七期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