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取天火的勇者——記古希臘羅馬文化專家張竹明教授
作者:陳仲丹
來源:2007-10-25 中國世界古代史研究網
記得張中行老先生曾評說:有人身外之名遠大于實際學問,而更多的人是名聲與學養相當,但也有些人則是名聲要遠遠小于其學問。他對最後一種人舉的實例是研究佛學的顧随先生,此公曾長期在河北師範學院任教。據識貨的張先生說是學問大得很,不過卻很少為人知,真應了“大音希聲”的說法。前些年顧先生交了好運,他有個叫葉嘉瑩的老學生在加拿大教書,出名後被國内邀請講學。葉教授不忘老師,為顧先生出文集,有機會也時時介紹。不過依我看宣傳的效果有限,顧先生仍是名微而實顯的一輩。
我在此要介紹的張竹明先生也屬于顧先生一類,身懷絕學滿腹經綸而不為人所知,至多在同行中為少數人了解。出現這種情況張先生也有責任,從外表看他顯得有點木讷,在公衆場合很少說話,遇事後退、謙讓。當然他也有不謙讓的地方,比如讀書、治學,可那是在書房中幹的事,沒必要對外人道,就這樣年複一年直到退休。
最近,張先生有了一聲“于無聲處聽驚雷”般的響動。他來電話告訴我,由他主譯的《古希臘悲劇喜劇全集》剛剛在譯林出版社出版。全書共有八卷,300餘萬字,由他獨立翻譯的有六卷,其餘兩卷是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王煥生研究員譯出。接着的好消息是他分到三套作者樣書,可以送我一套。我急急得令趕到他府上,看到了這一凝聚了他十年心血的成果。這套書可算是開了國内圖書設計的先河,外殼為精美皮面包裝,封面上燙出古希臘演劇場景,典雅莊重。這隻是外表,而内裡就更了不得。該套書包括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裡庇德斯的悲劇以及阿裡斯托芬和米南德的喜劇,涵蓋了古希臘所有存世悲劇作品32部和所有存世喜劇、新喜劇作品18部,最為齊全周詳。尤為難得的是,全部譯作都是從古希臘原文直接譯出,不經其他外國文轉譯,以求最大限度地忠實原作,讓國内讀者享受原汁原味的西洋古典文化之美。
魯迅曾稱自己“吃的是草,擠的是奶”,我想張先生恐怕也具有這種奶牛的品質,所得不多,所産巨豐,值得介紹。加之我對張先生的情況也比較了解,先當他的學生,後為他的同事,就是在他退休後也偶爾會登門拜訪,因而有責任将自己了解的有關他的一些事記錄下來,以示天道酬勤之公,同時也讓大家知道茫茫人海中竟還有這一族。
張竹明教授是南通人,說起來他與西洋古典文化結緣還起自他的中學時代。在學校中,教他英語的一個老教師很有點來頭,此人曾在四川與來華的著名傳教士文幼章共事,英文不錯。他在年老後回到家鄉,自願在中學任教。而學校裡的教師很多都曾是他的學生,樂得讓老師發揮餘熱。張先生幸運地成為這位老師的學生。在英語教到一定程度後,老師告訴學生他還會點别的本事,懂古希臘文和拉丁文,如果有人願意學,他也願意教。就這樣張竹明獨自一人在課外向老師學起了西洋古文字,學的程度大約不會深,處于開蒙階段。
中學階段結束後,他參加了高考,考上了bevictor伟德官网俄語專業。在當時中蘇兩國關系的蜜月時代這是個熱門專業。在大學階段,張竹明遇到了對他一生有重大影響的老師郭斌龢。據沈衛威教授著的《“學衡派”譜系》書中介紹,郭斌龢是曾在中國學術史上有很大影響的“學衡派”的後起之秀。與其他“學衡派”學人的學術旨趣不同,他關注的是歐洲古典哲學、曆史,尤其擅長亞裡士多德、柏拉圖之學。1922年,郭斌龢從香港大學畢業。畢業時,教授歐洲古典學的副校長沃姆告誡他:“中國白話文源于古文,西方文化也由希臘、羅馬文化而來。學會英語并非難事,但要精通西學,則必須學習拉丁、希臘語文,才能尋根溯源、融會貫通。”于是郭斌龢向沃姆提出留香港一年,随他學習古文字。後來,郭又去美國哈佛大學和英國牛津大學深造,繼續學習希臘文、拉丁文。他作為“學衡派”的幹将在《學衡》雜志上發表都是些與古希臘有關的著譯。等到張竹明拜他為師時他已過着位居邊緣的隐居生活,原因是郭斌龢曆史上有些麻煩。據《“學衡派”譜系》書中披露:1939年他在浙江大學由陳布雷介紹加入國民黨,為特别黨員,後又出任浙江大學訓導長,這就有了“曆史問題”。能夠理解,當時許多老師和學生對他會敬而遠之。而張竹明則主動向他請教,拜他為師,在當時這肯定不合潮流。由于勤苦學習,張竹明的古希臘文水平有很大提高,他嘗試翻譯了亞裡士多德的《物理學》。當郭斌龢看到自己學生的譯作手稿,高興地說:“你已經超過我了!”20年後這部手稿被商務印書館出版。後來他們的師生緣還有了具體的成果,兩人合作翻譯了柏拉圖的《理想國》,也被商務印書館出版。
盡管張竹明表現不顯山露水,但學校裡還是有賞識他的人。1956年,他畢業留在外文系當教師。據他自己說,在他留校的事上有些老先生起了作用。據《“學衡派”譜系》一書介紹:1927年7月,吳宓在清華主持“庚款”留學美國考試,西洋文學門考生入選的兩人是郭斌龢和範存忠。兩人一起去美國留學,這時又同在bevictor伟德官网外文系任教,而範先生不處在邊緣而在中心,當過學校的副校長,應該是有發言權的。留校後,張竹明隻有一個要求,希望有個單人房間,住房條件不拘,再小再差都可以,目的是避免與人合住相互影響。
在與張先生閑聊時聽他說:他讀書時有兩段時間進步最大,一是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另一是十年文革。聽起來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到聽他解釋了才弄明白。他開始工作後不久就遇到57年反右和58年大躍進,集體活動多,他的感覺是身忙心閑,浪費了不少時間。等到三年困難時期,大家肚子吃不飽,活動自然就少了。而他單身一人,本來就活動量不大,飯量小,雖然也餓,但無大妨礙,自己找事做,沉浸在古希臘羅馬文獻中,品味古典書香之雅,過得倒也充實。到文革時期,天下大亂,看來誰也無法逃脫,但張先生自有應對之道。首先是不參與也不附和整人,省了不少腦力、心力。本事更大的是還不被人整,這要費點心思,比如輕易不說話,一定要說語速盡量慢,免得言多必失;表情看起來喜怒不形于色,聽人說話若似懂非懂,待人神色也似笑非笑。這種神情我覺得與希臘古風時代雕像上的微笑酷似,修養不到一定功夫恐怕扮不出來。估計在文革中出風頭的各派也不會把這樣一個人當作對手,他就樂得逍遙,将這十年當作在世外修煉的大好時機。
文革結束,新時期到來,學術大發展的時代也随之來臨。張先生這時從外文系調到曆史系工作,先在英美對外關系研究室,後在世界史教研室工作。在前者做的多是案頭工作,而後者則要面對學生口講指畫。我就在這時成為他面授的學生中的一人。平心而論,他開設的那些專業性較強的課感興趣的學生不多。他也抱着随緣的心,來者不拒,去者不追,認真地傳授知識。比如開拉丁文課,一二十人歡迎,三五人也沒關系,至于以後以此為業的學生有多少就更說不清了。在這期間,東北師大的林志純先生請他去給研究生開設古典語言課。學習結束時他與學生們合譯了一本拉丁名著《羅馬十二帝王傳》,後正式出版,算是對這段客居生活的一個紀念。
在與他共事的幾年中,我發現他确有自己特立獨行之處。比如,無論是他名義的專業俄語,還是實際的專業古希臘羅馬文化,都與外國有關,最好能有去國外考察、訪學的機會,最好是講學。但時至今日他已70多歲仍是未出國門一步,似乎他也沒有覺得這有多大遺憾。這一兩年本來有一次出國的機會,與他俄語專業的幾個老同學參加自費的俄羅斯幾日遊,後又因忙于譯稿校對而放棄。再說科研經費,嚴格的說他從未得到分毫,即使申報也會因報的是古典文獻某方面研究與指定課題不合而被淘汰。但有一次例外,他寫信給商務印書館希望得到資助,竟得到幾千元不知算是經費還是補貼的錢。至于報獎以及其他榮譽就更與他無緣。
盡管如此,bevictor伟德官网曆來就有寬容的學術氛圍,為他的治學提供了一個有利的特殊環境。雖然系裡的同事并不都明白他心馳神往的學問是什麼,但大家對他還是很尊重的。比如,當他在英美對外關系研究室工作時,按規定要坐班,就連身為研究室主任的王繩祖先生也不例外,但對他的要求就可放松。另外,他的科研成果譯作多著作少,這對評定職稱不利,但在當時學校領導的關心下,他的教授職稱也順利得到解決。對學校各級的關心他也是心知肚明。在歡送他退休的茶會上,他誠懇地說:自來曆史系工作我就對系裡有很深的感情,無論出什麼書,在前言或後記中我都要在最後寫上“張某某寫于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退休後同事們對他的記憶主要就是每年過年前的全系聚餐,大家有一次見面的機會。
但在退休後,張先生卻顯得比以前更忙了。在保持原生态不裝修的書房裡,他終日伏案讀寫,終于有全部的時間可以悠閑地做點什麼事。但這樣的悠閑沒能持續太久。有一天,江蘇譯林出版社的編輯登門拜訪,說是慕名而來,想請張先生承擔翻譯全部古希臘戲劇作品的重任。據說這是國家新聞出版署的一個重點項目,有好幾個出版社競争,但當譯林出版社提出計劃的譯者将從古希臘原文翻譯時,這一項目就自然地落入譯林的旗下。承擔這樣大部頭的外國古典原典作品翻譯不是件容易的事。過去朱生豪先生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曆時十多年,耗盡了全部的精力,結果是書成而人亡。而張先生此時還有兩個不利條件,一是年老,二是體衰。他的身體年青時就稱不上強健,一直有點病,平時走路是踽踽慢行,動作也以舒緩輕慢為主。但将古希臘羅馬原典介紹到國内是張先生畢生的志向,人生能有幾回搏?衰年一搏又何幹!結果張先生就答應了出版社的約稿,約定以五年為期交稿。
答應容易,真正做起來就發現難處不少。估計全部的譯文字數在300萬字以上,後來印出來有八大卷之多,工作量很大。張先生跟不上潮流的還有一個具體表現是他不會用電腦,全要靠手寫筆錄,這也增添了不便。沒有經費對搜集資料也不方便,尤其是他需要參考各種原文的詳注本,好在他平時注意保存這方面資料,以前在舊書店淘了不少各種版本的原著。然後是繁複的案頭譯事,日出而作,日落不息,足不出戶,日複一日,在行行對話、詩句中斟酌傳言。未想到這一工作不像他當初想得那樣順利,五年時間過去,進程才完成三分之一,需請人加盟。他邀請北京的王煥生研究員加盟,承擔約四分之一工作。以前羅念生和周作人都曾譯過部分古希臘戲劇劇本,主要是些影響較大的劇作。對這些譯作當然可以參考,但在具體表述上不同譯者就有不同的理解,要在貼近原意上用心思。出版社也很有耐心,不催不逼,譯稿完成一個劇本就編定一個,然後再耐心地等。就這樣等到十年之後,全書才終于編定問世。該書一出版,就被江蘇新華發行集團獨立包銷,同時被包銷的還有北京三聯書店出的《錢鐘書集》。
值得慶幸的是,經此十年之役,張先生的精神卻比以前更好了。大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變得善言健談,願意談點感想了。他先說自己崇尚的是人們熟知的一句老話:“淡泊以明志,甯靜以緻遠。”确實,張先生有着淡然、靜默的外表,但也有着堅毅、決然的恒定之心。他又談到自己處事上受道家和佛家影響較深,清靜無為,守身謙退。是的,他既有佛家謙讓的外表,也有佛家勇猛精進的内裡。至于道家則讓我想起了莊子。《莊子》書中提到最好的鬥雞“望之似木雞”,所謂“木雞”是指它上場後一心争鬥,不受外界影響,可見木雞的“木”也隻是外表。張先生又談到,他最為念念不忘的是要将古希臘的文化瑰寶取來為我國人所用。這讓我想起古希臘神話中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勇者願不畏艱難,将古希臘的文明天火取來,照亮我們民族文化建設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