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與張憲文老師
作者簡介
鄭會欣,1982年7月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畢業後,供職于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曾任史料編輯部副主任。1988年底移居香港,先後獲香港大學碩士、香港中文大學博士。自1990年起任職香港中文大學,主要從事民國史研究。現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高級研究員。
《陳潔如回憶錄》出版前後的一段回憶
前不久在《世紀》雜志新刊目錄中看到有一篇陳忠人先生撰寫的《外婆陳潔如口述史料問世始末》一文,引起了我的興趣。承蒙主編沈飛德兄很快就将該文發給我,閱讀之後,不禁勾起我近30年前的一段回憶。好在當年的信件還完整保存,因而就根據這幾封信件說一下我所了解的有關這部英文回憶錄出版前後的情形。
真僞莫辨的回憶錄在台灣出現
1992年1月,台灣的《傳紀文學》第16卷第1期突然開始連載陳潔如(1906-1971)的回憶錄,這期刊登的“編者”說明中表示,該回憶錄的出版是緣于前一年10月收到來自南半球一封署名“提供者”的來函,然而寫信者既未留下真實姓名,又無聯絡地址和電話,隻說是他手中有一份從未發表過的《蔣介石夫人回憶錄》英文原稿,原來并未準備發表,“但人壽幾何,我已将它照相影洗三全份,分交英國與美國某大學及南半球某大學圖書館特藏室密存”,原稿仍在他手上。因考慮到以後任由外國所謂“中國通”亂譯亂寫,不如還是“由中國人自己處理為是”。這位“提供者”還認為,這部陳潔如的回憶錄不單隻叙述蔣陳之間的感情與關系,更涉及北伐前後蔣介石與其他民國要人及蘇俄顧問之間的故事,因此是一部“改寫民國曆史的書”。
《陳潔如回憶錄》一經在《傳紀文學》連載出版,立即引起海内外學界及台灣政壇的熱議。有人閱讀後如獲至寶,對其内容津津樂道,認為披露了衆多秘辛;也有人覺得此書寫得類于野史,根本就不值一提。作為一名從事民國史研究的學者,我自然對這本回憶錄的出版十分注意,但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後來與此事也會沾上一點兒關系。
1992年7月,這時我從南京回香港定居已近四年,到中文大學工作也快兩年了。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學老師張憲文教授的電話,他要我幫他辦件事,實際上就是找到陳潔如的女兒,并征得她的同意,出版其母親的英文回憶錄。當時國際電話費用很貴,張老師也隻是在電話中簡單說了幾句,并說已将詳細的内容寫在信中寄給我了。
幾天以後,我就收到張老師寄來一封厚厚的信,除了他寫給我的三頁信紙之外,還附有陳瑤光的丈夫陸久之先生(1902-2008)寫給他的信,以及易勞逸教授寫給陳潔如的女兒陳瑤光(1921-2012)的一封英文傳真(1992年6月4日)和一封英文信件(1992年6月26日)。
易勞逸教授(1923-1993)
張老師在信中說,他前幾年訪問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時曾複印了藏于該館的陳潔如回憶錄英文原稿,并将其轉交給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易勞逸教授,易勞逸教授當時正在計劃撰寫蔣介石的傳記,因此就打算出版這部英文口述,但胡佛研究所表示,必須得到陳潔如的家屬同意,否則不能出版。陳潔如本人已于1971年去世,她與蔣介石結婚後并未生育,隻收養了一位華僑的女嬰,取名蔣瑤光,與蔣分手後便更名為陳瑤光,隻知道她後來定居香港,但苦于沒有她的通信地址,一直無法聯系。張老師好不容易打聽到居住在上海的陳瑤光第二任丈夫陸久之先生,便去信詢問,陸久之即回信告知陳瑤光在香港的地址,并說她最近已從美國返回香港,但張老師去信後并無回音。易勞逸為此事很着急,曾給他多次去信,希望能盡快找到陳瑤光,于是張老師想到了我,就讓我從中代為聯系。
易勞逸教授(Lloyd E. Eastman, 1929-1993)是美國研究中國史、特别是民國史的著名教授,他也是費正清教授(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的學生,在國際上享有盛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先後出版的The Abortive Revolution: China Under Nationalist Rule, 1927-1937和Seeds of Destruction: Nationalist China in War and Revolution, 1937-1949 被公認為是當時研究國民黨曆史的經典著作,這兩部書後來都譯成中文,即《流産的革命》和《毀滅的種子》。易勞逸教授80年代經常到大陸訪問,也曾多次到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來查閱資料,1987年10月,以二檔館為首發起舉辦“民國檔案與民國史學術研讨會”,除了内地學者外,易勞逸教授與其他20多位外國學者亦應邀參加,誠為當時學術界的一大盛會。我當時在二檔館工作,并參與會議的籌備,亦多次見過他,雖然沒有時間單獨向他請益,但他的聲望卻早已聽聞。後來張老師又将我的電話告訴了易勞逸教授,他也專門從美國打電話給我,委托我辦理此事。
受兩位老師囑托代為聯系陳潔如家屬
兩位老師囑托的事作為學生自然是義不容辭,我随即就按照陸久之先生提供的地址,于7月23日給陳瑤光女士寫了一封信。信中首先自我介紹一番,并說自台灣《傳記文學》刊載您母親的回憶錄之後,引起學界極大的重視,而這份回憶錄的英文原稿現存于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易勞逸教授為了讓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這段曆史,計劃将其英文原稿在美國出版,但這需要得到家屬的同意。他說曾多次去信給您,但一直沒有回音,現通過我的老師張憲文教授委托我盡快與您聯系。我将我的聯絡地址和電話都寫在信上。我在信中還介紹,易勞逸教授是美國第一流的民國史學者,為人正直,學問淵博,不僅在美國,就是在中國大陸和台灣都享有盛譽,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主任張憲文教授是易教授的好友,也是國内著名的民國史專家。同時易勞逸教授還再三強調,該書出版後的所有稿酬将全數交給家屬,他不會收取任何報酬。
1992年7月,張憲文寫給作者的信(部分)
7月28日上午,我在辦公室接到陳瑤光女士的次子陳曉人先生的電話,說我寄給他母親的信業已收悉,因其年邁,行動不便,故讓他與我聯系,我們随即約定當日下午在九龍塘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見面。
當天下午,我與陳曉人先生見面,他西裝革履,相貌堂堂,年齡大約50歲左右,從他遞給我的名片中得知,他是香港敏孚有限公司的董事總經理。我首先将易勞逸教授寫給他母親的信與傳真交給他,并詳細介紹了易、張二位教授的學術地位與道德文章,以及出版英文回憶錄的目的。陳曉人告訴我,他母親從未收到易教授的信件及傳真,但張教授的信倒是收到過,之所以沒有回信,主要是不了解對方的情形,加上對于台灣《傳記文學》單方面連載回憶錄的做法有保留。然而收到我的信之後,知道我在香港,很多事可以當面問清楚,而且通過我的介紹也了解了兩位教授的為人,是值得信任的,所以同意相互聯系,他也對我居間聯系表示感謝。
陳曉人說,台灣的《傳記文學》出版他外婆的回憶錄事先從未征求過他們的意見,從已發表的前幾期來看,有些地方不像出自他外婆的語言,因為他自幼即與外婆一起生活近20年,一直到她1962年赴香港定居才分開,因此對她的生活及語言習慣非常熟悉,而且這篇回憶譯文的水平也不高,刊載的圖片亦太少。他還說,他外婆保留了很多照片,并确認她是寫過回憶錄的,時間是她來香港之後不久。因為寫回憶錄需要找一些資料予以核對,曾去信向他母親索取,後通過秘密途徑從上海寄到香港。他還随身帶了幾封陳潔如到香港後寫給蔣介石的信件複印件,可惜我當時沒有帶照相機,未能将其拍攝下來。
1992年7月12日,陸久之給張憲文的信
陳曉人表示,聽了我的介紹,他們對易、張兩位教授有了了解,也絕對信任他們的學術地位及名望,對于這部英文手稿在美國出版原則上沒有什麼意見,但有兩個問題需要弄清。首先,他們希望了解這部英文手稿是通過什麼途徑傳到胡佛研究所的;第二,他們希望能提供給他們一份英文手稿的複印件,這樣才好依據手稿及内容來确認這部回憶錄是否真的是其外婆所作,同時也希望易教授能夠通過其他方式對該手稿的真僞予以論證。也就是說,隻有确定這部手稿真的出自陳潔如之手,才能具體洽談今後的出版問題。
正事說完之後我們又聊起其他的事,陳曉人應該比我年長六七歲,也基本上算是同齡人,我們彼此談了談各自的經曆,他簡單地叙說了自幼與外婆在一起生活的往事,“文革”爆發後,他們家因與蔣家關系所遭到的苦難,他的哥哥陳忠人因此而入獄。“文革”結束後,在有關部門的斡旋下,他們兄弟倆被批準來港與母親團聚,以及到香港後如何奮鬥的過程。我們大約談了兩個多小時,臨行前陳曉人說他會直接與易勞逸教授聯系。第二天,我即将與陳曉人見面及談話的情形寫了一封長信傳真發給易勞逸教授,同時亦将此信複印一份寄給張老師,這樣,我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
1993年4月13日,陳曉人約作者見面的信
回憶錄在英美出版引發史學界熱議
在這之後,我就沒有再關心此事,也不太清楚他們之間是如何聯系的。直到第二年的4月19日,我突然收到陳曉人先生寫于13日的一封信,說他原打算在清明節或複活節期間與我見次面,但他最近一直忙于在港陪同客戶,複活節又在辦公室伏案工作,後又去廣州參加春交會,其後再參加華東考察團需離港多日,隻有第二天(即14日)有點時間,因而想約我當晚一起談談,并共進晚餐。不知為何,這封寫于13日的信件竟然在香港走了6天,直到19日上午我才收到,早就錯過原來約定見面的時間。我趕緊發了封傳真給他說明情況,并說等他回港後随時都可以約見,為避免誤事,可提前電話或傳真告知。然而在這之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陳先生的來信,因而也不知道他原來約我見面要談些什麼。隻是後來在網上查到2003年宋美齡去世後,陳曉人先生曾接受過英國BBC專欄的實名專訪,披露他的外祖母到香港後曾受到來自台灣宋美齡方面的威脅,标題就叫《慈容背後的兇殘》。
《陳潔如回憶錄》英文版書封,1993年9月在英美同時出版
當年陳潔如回憶錄的出版是件大事,除了治民國史的學者之外,社會上其他各界人士對此也都很感興趣。最早刊載回憶錄的《傳記文學》在連載六期後即以《陳潔如回憶錄——蔣介石陳潔如的婚姻故事》為名出版了單行本,全文約21萬字;台灣的《新新聞》周刊亦在連載後迅速推出節譯本,書名為《我做了七年的蔣介石夫人》。内地的出版社也不遑多讓,相繼出版有《陳潔如與蔣介石:改寫民國曆史的陳潔如回憶錄》(中國華僑出版社,1992年)、《陳潔如回憶錄:蔣介石的第三任妻子》(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3年)等,後來又有日文、韓文版譯著問世,一時洛陽紙貴,衆人皆以先睹為快。
陳潔如的回憶錄除了中文版最先出版外,由易勞逸教授編輯出版的《陳潔如回憶錄》英文原稿亦于1993年9月在英國和美國同時由Westview Press出版,書名為Chiang Kai-shek’s Secret Past: The Memoir of his Second Wife, Chen Chieh-ju,然而可惜的是,易勞逸已在前一個月因病去世,未能看到這部書的出版。但是易勞逸在出版前寫了13頁紙的序言,披露了這部回憶錄發現及出版的經過。他說大約是在1990年前後,台灣有位年青學者在胡佛研究所檔案館閱覽時,無意中在典藏張歆海檔案中發現了這部回憶錄,并将此消息告訴他。易勞逸聞訊後立即趕去斯坦福大學查閱原件,緊接着又赴台灣收集相關資料,沒想到在台北期間突患腦病,不得已隻好先行返美就醫,但此消息已在學界中透露,台北的《新新聞》周刊和《傳記文學》雜志便争着翻譯并連載,并搶先出版了這部回憶錄。由此看來,《傳記文學》編者所說的那位神秘的“提供者”和所謂信達雅的“翻譯者”,恐怕都是子虛烏有的人物。
《陳潔如回憶錄》出版之後,關于其内容真實與否,曾在學術界中引起熱烈讨論。但不管是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陳潔如确實曾經與蔣介石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年,而且陳潔如晚年到香港後也确實與人合作寫過一部回憶錄,後來受到台灣方面的幹預,最後私下予以了結,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陳潔如回憶錄》出版至今已近30年,易勞逸教授已于1993年去世,陳曉人和陳瑤光亦先後于2009年和2012年去世,如今斯人已去,寫上這篇小文,借以懷念過去的一段往事。
順便再說一句,陳忠人先生的文章最後寫到有關蔣介石日記的出版惹起蔣家的“姑嫂勃谿”,但蔣方智怡是蔣經國幼子蔣孝勇之妻,而蔣友梅則是蔣經國長子蔣孝文之女,她們兩個并不是同輩,彼此之間的關系不是姑嫂,而應是“嬸侄之争”才對。
原文載于《世紀》雜志2020年第4期
2017年7月,張憲文、朱慶葆教授
頒發bevictor伟德官网抗日戰争研究國際大學聯盟委員會委員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