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金田(中央文獻研究室研究員,曆史系78級)
我是從“村”裡走出來的,原本是“純鄉下人”,可我卻早早有了大學夢。說來這在那個年代,好像是從小胸懷遠大理想似的,而實際上,這個夢緣自父母的期望。
我的父母就是地地道道的蘇北農民,大字不識幾個,而從我上小學開始,他們就幻想着将來我能夠上大學。他們幾近文盲,卻有如此高大的夢想,并且也讓這一夢想漸漸成為了我的人生目标——從小立下了上大學的志向。當然,父母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完全屬于異想天開,因為我們村裡,此前确實出了一位大學生,而且上的是北京大學。那是50年代後期,有位前輩姓杭,比我大十多歲,當時家境也和我家差不多,而他通過刻苦學習,最終考上了北大東方語言系,再後來成為我軍的一位大校。我小時候在當地也還算是比較聰明的,因此父母就把杭前輩當作了我前進的标杆。
我5歲就上小學了,倒不是因為自己早熟,而是因為家中無人照看,恰好老師是鄰居,就請他帶我到學校去,權當學校為幼兒園,省得放在家中不放心,這樣卻讓我早早成了小學生。小學叫“紅旗耕讀小學”,顧名思義,就是“半耕半讀”。這是特殊時代的産物,成立于“文化大革命”前夕,說白了其實隻是農村帶有掃盲性質的學校,根本不能指望在那兒獲得系統的文化知識學習。學校設在我們大隊的一戶農民家中,學生半天上學,半天回家勞動。學生年齡差别很大,大的已經十五六歲了,而我是學校裡最小的。學校的條件相當差,我們自帶闆凳,三個年級在一個教室裡由老師交替着給不同年級授課。這也是一幅獨特的景觀,不同年級的學生在同一個房間裡上課,卻互不幹擾。不過,這樣子沒上兩年,學校撤掉了,我這才轉入正規的小學——“十裡小學”就讀。四年級後小學改名為“紅哨學校”,并且有了初中班和高中班。那時公社搞下放辦學試點,我們紅旗大隊和鄰近的前哨大隊就是試點之一,聯合辦了一所從小學到高中的學校。我成為這個學校第二屆高中畢業生,當時才15歲。所以,我的整個中小學學習生涯,都沒有走出過我們村的地盤。
遠眺——作者(後排最高者)曾滿懷理想
如此閉塞,卻依然向往飛出去。可是“文革”後有幾年大學不招生,我也幾乎淡漠了父母曾賦予的遠大理想——上大學。1970年,大學重新開始招生,才又讓我繼續做起了那個大學夢。那時大學生從工農兵中選拔,稱為“工農兵大學生”。雖然那幾年好多同學都不怎麼好好讀書了,但我因為心中有那個夢,學習依然刻苦,因此成為班上的學習“尖子”。加之我們村裡的這所學校有一位名叫崔益山的好校長,是一位了不起的教育家,在那特殊年代,他敢于招募一批别的學校不敢要的“有問題”的老師來我們學校,這些老師都有較高的教學水平,後來他們中有的老師被調到鹽城師範學院和鹽城工學院任教,成為這兩所大學的骨幹教師。足見當年我所在的那個中學,教學水平是不低的,這也讓我有幸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學業沒怎麼荒廢。而且高中期間又趕上“資産階級教育路線”的“回潮”,更是強化了一下文化知識的學習。
1974年我高中畢業,回到大隊當農民,開始掙工分養活自己。我當時的勞動表現是很積極的,因為這也是實現大學夢的必經之道——選拔“工農兵大學生”的條件,一是必須在農村勞動兩年以上,二是勞動表現要特别好,這樣才有被貧下中農推薦的資格。當然最重要的是,大隊書記要認可你。而我作為高中畢業生,怎麼說也算是村裡的“知識青年”,所以兩年間大隊裡的寫寫畫畫的事都由我做。那兩年公社大隊開會特别多,我經常要幫書記、大隊長寫發言稿,那時仗着年輕,時常為寫稿而通宵達旦。我還是大隊的“土記者”,每月要為公社報道組至少寫三篇稿子,報道我們大隊“抓革命、促生産”的大好形勢。在各個大隊中我們大隊當時被公社廣播站采用的稿子特别多,書記也因此而受到過公社領導的表揚。因此,在書記面前,我還算得上是個“香饽饽”。1976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時,我被大隊推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當時也要經過“考試”。主要是“面試”:考一些農業技術方面的知識,形式是自由解答。由于我在大隊還當過農業技術員,懂一些“土技術”,所以,那天的面試表現比較突出,搶答了多個題目。
考試通過了。去縣裡體檢也沒什麼問題,就等着錄取,等着實現我的、以及實現父母期待我的大學夢。然而,達到了錄取的各方面條件,你以為就能上大學了?做夢去吧!——後來我才知,在那時的招生方式下,我的大學夢,也許永遠隻能是個夢。
讀書是我的追求,我的樂趣,而走上讀書之路不易。(在bevictor伟德官网校園攝)
那一年招生,我最後落選了。我一直很納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後來才打聽到,是當時招生辦的一位同志從中搗了鬼。當時聞聽此言,我心中憤憤難當,卻又無可奈何。誰讓我家無權無勢無關系呢?可是話又說回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倘若當時真錄取了我,我作為一個“工農兵學員”,與後來自己的人生和事業相比,恐怕将有天壤之别。于是我後來又慶幸:幸虧當時那位同志做了手腳,讓我沒有在1976年圓我那個大學夢。
不過,當時對我的打擊則是沉重的,我徹底灰心了,因為自己感覺不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貧下中農總不能年年推薦你吧!隻好認命,一輩子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作為”去吧。說實在的,我生長在農村,一般的農活我都能幹,但就是有一項——害怕“上河工”。“上河工”就是去大興農田水利,冬天去挖河,夏天到海邊去修堤。因為自己塊頭較小,力氣不大,實在吃不消那種勞動強度。于是當時又想,我即使在這鄉村裡,也應謀求相對好一點的出路啊。我心想自己在當地還算有點文化,如能去學校當個“代課”老師,那也是一條不錯的人生道路。這種“代課”情況當時比較普遍,但同樣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為此我家拐了許多彎子,找了一個關系,得到拍胸脯承諾,說等到寒假過後可以到臨近大隊的小學當一個小學四年級的“代課”老師。于是1977年春節過後,我做好了一切準備,興緻勃勃地期待着去代課。學校開學了,我左等右等,卻沒有接到去“代課”的通知。抱着一個熱火罐子,空高興了一場,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原來,這事又“黃”了,是又被一個關系較硬的人頂替了。
真可謂走投無路,眼看着一條條人生通途,自己卻無法邁步踏上去,心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實在沒招,隻好退而求其次,再求大隊書記,看看能不能幫忙安排一個什麼活,隻要可以不“上河工”。書記還算給了面子,最後安排我去我們縣台南公社興圩大隊辦的一個玻璃廠,去學習,說學成回來後,我們大隊也準備辦一個這樣的廠子。這也不錯,學好一門技術,回來開廠做個廠裡的技術工,也是一條還算“理想”的出路吧。
這時已經是1977年的暮秋了。而曆史正在悄悄起變化,也将帶給我新的人生希望。
一天,突然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恢複高考了。我死灰的心又複燃了,躍躍欲試,對于玻璃廠的學習也沒了興趣。回到家裡和父母商量說,我想參加高考,而且自我感覺很有把握——當時也難免有些盲目自信。父親就去找書記給我請假。書記說了,我已經給你兒子安排工作了,他要考試我不阻攔,如果考不上,回來可就不能再給安排工廠的工作了。這對我而言,也是人生一大難關。但我當時就有那麼足的自信心,在家已經商定,這次背水一戰,拿到手的工作作賭注,放手一博!如果實在考不上,那隻能怪自己能力不夠,那就隻好“上河工”了,接受另一種人生“判決”。
由于決定匆忙,第一次高考沒有多少時間準備,隻能臨陣磨槍了。為了把握更大點,當時報的是中技。靠的是有點老底子,考試順利通過。隻是一個中專,而在老家農民看來,上中技也叫上大學,上了它就可以有了國家戶口,糧食也吃“定量”了,所以中專與大學,概念上沒有分别。本來我以為可以高高興興地去上“大學”(中技)了,又不料在體檢時翻了車。明明自己身體挺好的,卻由于當時太想上學,心情過于緊張,結果血壓頓時升高。量了三次,最低的一次還是142/92。竟然弄了個體檢不合格!“大學夢”,再次夢碎。
不過,有了這次考試,心裡更有底了,知道高考是怎麼一回事了。
作者(左一)一直信心滿滿,直面人生
1978年,我決心報考大學文科,我覺得自己記憶力好,在這方面有優勢,同時也開始認真複習。我們紅哨學校每天晚上專門辦了補習班,我白天勞動,晚上去學校跟班補習。學校的崔益山校長對我特别好,他認為我肯定能考上,對我百般鼓勵與關照。他從鹽城領回了兩份政治複習大綱,專門給了我個人一份,另一份他給複習班輔導。他使我有了更大的信心。由于有夢想,有動力,有支持,整個複習準備還是充分的,可以說在學校複習的文科班上無以出其右者。
高考的時候到了,我記得第一天上午是考政治,由于準備比較充分,我感覺考得不錯。當然,許多人都有這種感覺,認為題目不難,都做出來了。不過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我的這種感覺更踏實,因為那份複習大綱确實起了很大作用,我感覺我是深刻領會了的。走出考場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媽媽正在考場外焦急地等候着!我親愛的媽媽,她心裡有太多的期待,渴望着疊經挫折的兒子,這一次能夠順利考上。那天她正在公社醫院住院,而心中放不下就這件事,于是拖着病體,在考場外等待。那兩個多小時,作為考生的我當然是緊張的,全力以赴的;而媽媽,她在考卷上無法助一臂之力,可是她的心,卻是與我緊緊相聯的,緊張、急迫、不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想起那一幕,仍會澘然淚下。媽媽見我出來,第一句話就急切地問:考得怎麼樣?我說,應該在90分以上吧,那一刻,我從媽媽眼神裡看到了一絲欣慰,有一種久違的微笑浮現在她的眼角和嘴邊。我何止是僅為自己的命運做了一次拼搏呢?我也為媽媽争了一口氣!那份自豪,也是我奉獻給媽媽的最好禮物。那一場政治考試,我最終得了91分。這對于我後面幾門的考試,增添了更多信心。
下午考曆史,大家拿到卷子後氣氛和上午截然不同,覺得比較難。30分鐘後許多人都交卷走了,不是考好了,而是考不出來。我的感覺則是這些内容都是我掌握的,所以下筆如飛,監考老師不時站在我的身邊看我答題,我的潛意識告訴我他是贊賞我的。一個小時後我反複核對了各道題,覺得無誤後交了卷。出考場後,我又告訴媽媽:起碼90分!(最後實際是95分。)還有一道3分的題目我自認為也知道做,但沒有十分的把握,我擔心萬一寫錯了會有政治問題,所以沒有寫。我想反正也不差這3分。
第二天考語文、地理,我都發揮正常,考得都不錯。第三天上午考數學,因為我出校門好幾年了,加之複習時數學是基本上被放棄的,我當時想隻要能考到30分就行,實際上後來分數比我預期的高了。
考試分數出來後,我很高興,覺得錄取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對體檢還是心有餘悸,害怕血壓再次升高,而我平常總是正常的。因此詢問了許多醫生,他們都說你不要緊張,要相信自己血壓不高。可我控制不住緊張啊,一位醫生就讓我測量時嘴裡含塊糖,暗示自己沒有問題,一定要放松,這樣就沒事的。後來體檢時我就按這種方法做了,還是多少有點緊張,測量的結果是136/86,剛好過關,驚出一身冷汗。從此我就落下了一個毛病,一到體檢量血壓時就緊張,平常都正常,都是這個“大學夢”留下的後遺症。
作者(右)終于來到南京上學
等候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是最難熬的,可以說是度日如年。特别是對我這個一波幾折的大學夢的人。我每天都有事無事的往公社去,總是在郵局門口晃悠着。郵局人都認識我,要是有我的錄取通知書他們一定會叫我的。就這樣等啊等啊,我們大隊已經有人接到了通知書,還有一些一起複習的人也紛紛接到了錄取通知。這時的我真像熱鍋上的螞蟻,坐卧不甯。不過我一個勁安慰自己:事不過三,一定會接到的,也許後接到的是更好的學校呢!
最後結果不出所料。一天上午我騎着自行車又去公社,雖然沒有什麼事,但又怕别人笑話,總是找到個理由去。其實别人都知道我是去打聽消息的。快到公社邊上時,碰到我的一位朋友,他告訴我已在郵局看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我頓時來了精神,顧不上和他再搭話,急忙飛車奔往郵局,我想當時是我這一生中騎車速度最快的一次。一路上沒有理會任何人和我打招呼。可是來到郵局時,人家告訴我已經被我的一位在唐洋小學教書的朋友替我取走了,我那個着急啊,又趕緊折返,奔向唐小。待從朋友手裡拿到通知書一看,是bevictor伟德官网,我簡直高興得瘋了,也覺得自己快趕上小說中的範進中舉了。回家時,看着父母正在地裡幹活,隔着足有一裡路呢,我就扯開嗓門大喊:我考上bevictor伟德官网啦!我手裡高高舉起了錄取通知書,晃着,晃着。相信,那一刻,父母也是熱淚盈眶的吧!
無論經過了多少坎坷,終于,我圓了大學夢。
作者(右二)與同學在南京中山陵
作者(後排左一)與同學們在南京玄武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