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延陵“九裡”地名的來源

來源:bevictor伟德官网發布時間:2023-03-21 10:51:22訪問量:10

丹陽延陵“九裡”地名的來源

成學遠

(bevictor伟德官网2020級,南京 210046


指導老師:張學鋒

(bevictor伟德官网,教授,南京 210046



摘  要:今江蘇省丹陽市延陵鎮九裡村因村中的延陵季子廟而聞名,但唐宋以來對其地名來源未加詳細考察,往往望文生義,将村名視為因距延陵縣治“九裡”而來。據曆代文獻記載,延陵季子廟初建時的六朝延陵縣治與唐宋時期的延陵縣治并非同處。六朝延陵縣治在“雲陽西城”,即今延陵鎮西舊縣村、九裡村一帶;唐武德三年延陵縣從丹徒回遷時,新設縣治,在舊治東約七裡,即今延陵鎮,六朝時期為“雲陽東城”,因此出現了“舊縣”“舊理”的稱呼。今之“九裡”,即為“舊理”之訛。

關鍵詞:丹陽  延陵  九裡  地名季子廟


一、舊說及其問題所在

延陵九裡村,因村中著名人文景觀“延陵季子廟”,受到世人的關注。然而,“九裡”這一地名的來源,唐宋以來卻以訛傳訛,往往望文生義,将村名視為因距延陵縣治“九裡”而來。

江南地區的“九裡”地名并非一處。除“延陵九裡”外,還有一個“九裡”在今常州新北區的奔牛與丹陽的呂城之間,因此地舊屬晉陵郡,可稱其為“晉陵九裡”。《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一記南朝劉宋時“孔觊遣其将孫昙瓘等軍于晉陵九裡,部陳甚盛。 沈懷明至奔牛,所領寡弱,乃築壘自固。”元人胡三省注晉陵九裡曰:“其地在晉陵西北九裡,因以為名。”“晉陵九裡”與“去城九裡”之間似乎邏輯自洽,但不得不說,胡三省的注語其實就是望文生義。這種現象,在中國曆史地名的闡釋和研究中普遍存在。中華書局标點本《三國志》卷五九《吳書·吳主五子傳》引《吳曆》曰:“(孫)和四子:晧、德、謙、俊。……吳興施但因民之不堪命,聚萬餘人,劫(孫)謙,将至秣陵,欲立之。未至三十裡住,擇吉日,但遣使以謙命诏丁固、諸葛靓。靓即斬其使。但遂前到九裡,固、靓出擊,大破之。”點校者将文中的“九裡”加上豎線,将之視為地名。但很明顯,文中的“九裡”,與上文的“三十裡”一樣,均為距都城建業(今南京市)的距離,而非地名。史為樂先生主編《中國曆史地名大辭典》立有“九裡”一條,并以《吳曆》為據。可見亦未作考訂,因襲其誤。

《吳曆》所言“九裡”也好,胡三省所注“晉陵九裡”也好,《中國曆史地名大辭典》所立“九裡”也好,均屬望文生義。不僅如此,其“九裡”地望,亦與本文讨論的對象“延陵九裡”無關。


二、延陵九裡的曆史記載

與延陵九裡相關的記載,早在南朝時期編定的《南齊書》《丹陽記》《輿地志》等文獻中已經出現,記載多集中于著名人文景觀“延陵季子廟”與自然景觀“沸井”,但記載廟、井的南朝文獻中均未出現“九裡”之名。“九裡”之名始見于北宋初年樂史所撰全國性地志《太平寰宇記》。該書卷八十九《江南東道·潤州》延陵季子廟條曰:


延陵季子廟,在縣東北九裡。《史記》雲:“吳王壽夢之少子。”《太康地志》雲:“吳封季劄州來而居延陵,故曰延州。”顧野王雲:“吳自有延州來,此地先已封季子,非楚州來邑也。祠前有沸井四所。”


首次出現了“在縣東北九裡”。從《太平寰宇記》的叙事體裁來看,這裡的“九裡”應該是距離而非村名。且方位也與事實不符,延陵季子廟應在北宋初年延陵縣治西北。此後,相關著述中開始頻繁出現“九裡”一詞。如宋人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卷七《兩浙西路·鎮江府》嘉賢廟(即季子廟)條下曰:



在延陵鎮西北九裡,即吳季劄廟也。延陵乃其采邑,土人為之立廟, 廟前有沸井四。《南徐記》雲:季子舊有三廟。南廟則晉陵,北廟則武進,此則西廟也。


元人俞希魯纂《至順鎮江志》卷八《廟》丹陽縣嘉賢廟條:


嘉賢廟,在延陵鎮西北九裡,即吳季子廟。


此後,鎮江及丹陽方志的記載多與上述相同,不再一一列出。

如果說上引三種文獻中出現的“九裡”,從地理文獻叙事的體裁上看依然表示距離,但俞希魯纂《至順鎮江志》中,已經清楚地記載“九裡”除表示距離外,已經出現了“九裡”村名。《至順鎮江志》卷二《鄉都》:


壽安鄉,在縣西南,故屬延陵縣。都二,裡保村凡二十:三都、四都。顔村裡、張村裡、台莊裡、韋莊裡、楊莊裡、于莊裡、香莊裡、丁莊裡、尤驅保、李越保、荻塘村、新埭村、垾頭村、永昌村、西暮村、西賀村、東賀村、九裡村、後韋村、舊縣村



據地望判斷,引文中的壽安鄉九裡村,即為“延陵九裡”。說明至遲至元代,“九裡”已成為現實中的地方行政建置單位。測算九裡村至宋延陵縣治、元延陵鎮之間的裡程,與“九裡”這個距離相差甚遠。可知世人之錯,與胡三省相類,望文生義而已。

最早出現“九裡”的《太平寰宇記》,在叙述延陵縣沿革時稱:


延陵縣,南一百裡。舊十七鄉,今十五鄉。本漢曲阿縣地,晉太康二年分曲阿之延陵鄉以置也。隋移治丹徒。唐武德三年移于今理。此非古之延陵也,古延陵即今常州晉陵縣也。


公元589年隋平陳後,對陳朝舊境的行政建置多有調整,其中在六朝重鎮丹徒京口(今鎮江市)設延陵縣,治京口。唐武德三年(620)占有江南後,對隋朝的建置再次進行調整,恢複京口的丹徒縣,延陵縣遷回。但是,回遷的延陵縣,治所與六朝延陵縣治并非同一地點。

《太平寰宇記》将武德三年回遷的延陵縣縣治稱“今理”,很明顯,這是對唐人避唐高宗李治諱改“治”為“理”的繼承。作為南唐降臣的樂史,在撰著《太平寰宇記》時基本保存了中晚唐的行政建置,其所據資料亦多為唐時舊志,故沿襲唐代的說法,稱“縣治”為“縣理”,“今治”稱“今理”,已經廢棄的治所就是“舊理”。通過全文檢索,《太平寰宇記》共出現“舊理”30處,“今理”524處,更可見樂史在編纂《太平寰宇記》時對唐代舊志的承襲。據此,筆者認為“延陵九裡”的地名,正是“舊理”的訛誤。“舊理”即“舊治”,指延陵縣舊的縣治。

從前引《至順鎮江志》卷二《地理·鄉都》可知,丹陽縣壽安鄉下轄有九裡、舊縣二村。舊縣之名,文如其意,是過去的縣治所在。今天,丹陽縣延陵鎮下依然有舊縣村,與九裡村隔河相望,舊縣村在水之南,九裡村在水之北。因此,唐武德三年(620)延陵縣回遷時,擇新地立縣治,六朝延陵縣治成為“舊縣”“舊理”。季子廟所在的地點,也在舊縣治範圍内,廢置後的舊縣治逐漸衰落,淪為鄉村,河水之南殘存的聚落成為舊縣村,河水之北殘存的聚落成為舊理村,并進而訛為九裡村。


三、延陵縣的置廢與縣治的變遷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潤州》丹陽縣條:


丹陽縣,緊。西北至州六十四裡。本舊雲陽縣地,秦時望氣者雲有王氣,故鑿之以敗其勢,截其直道,使其曲阿,故曰曲阿。武德五年,曾于縣置簡州,八年廢。天寶元年,改為丹陽縣。



此叙丹陽縣的沿革。李吉甫自注“西北至州六十四裡”,此方位與距離符合實際。同書同卷延陵條:


延陵縣,緊。東至州一百裡。晉太康二年分曲阿之延陵延陵鄉置延陵縣,蓋因季子以立名也。

此叙延陵縣之沿革。延陵作為地名,源自季子,舊地在毗陵(後改為晉陵),今常州。然西晉太康元年(280)平吳後,對舊吳地的行政區劃進行了大調整,在曲阿縣延陵鄉設置延陵縣。《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下》:


毗陵郡 吳分會稽無錫已西為屯田,置典農校尉。太康二年,省校尉為毗陵郡。統縣七,戶一萬二千。丹徒故朱方 曲阿故雲陽 武進 延陵 毗陵 既陽 無錫有磨山、春申君祠


可見,至遲在孫吳時,延陵之名就用在了曲阿縣(時稱雲陽縣)的西南鄉了,與先秦秦漢時期的“古延陵”徹底分離,成為新的建置單位。太康二年(281)置縣時,用了原有的鄉名。李吉甫在叙述延陵縣時自注“東至州一百裡”,方位與距離不符合實際。而中華書局點校本也未加注釋與改正,筆者認為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李吉甫将唐代延陵縣與上級建置潤州之間的方位搞錯了,或者在後世傳抄時搞錯,“東”實為“北”之誤。《太平寰宇記》卷八十九潤州延陵縣條作“南一百裡”,即延陵縣治在潤州南一百裡,與實際和文獻皆相符。二、李吉甫一時誤認延陵縣的上級單位是常州晉陵郡,所以才會有“東至州一百裡”之說。

同時,《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五《江南道一·常州》:


春秋時屬吳,延陵季子之采邑。漢改曰毗陵,晉東海王越谪于毗陵。元帝以避諱,改為晉陵郡,宋、齊因之。


同卷常州晉陵縣條:


本春秋時延陵,漢之毗陵也,後複與郡俱改為晉陵。季劄所居也,墓在縣北七十裡申浦之西。”


以上兩條可見自漢代起,作為地名的“延陵”已與常州晉陵郡縣無關,延陵專指丹陽延陵。而《太平寰宇記》所叙與《元和郡縣圖志》基本一緻,隻是做了更多敷衍。

北宋王存撰《元豐九域志》卷五《兩浙路·潤州》曰:


熙甯五年省延陵縣為鎮入丹陽縣。


北宋熙甯五年(1072)廢延陵入丹陽後再無“延陵縣”建置。至此,全國性地志中延陵縣的沿革置廢的具體情況,已基本清晰。然所據材料皆為全國性地志,較為粗略,因而有必要再行檢索六朝隋唐文獻及宋元方志,以期獲得延陵縣更為詳細的記載。

首先,如上文叙述及《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下》與《宋書》卷三五《州郡志一》,可知晉陵縣是“古”延陵,延陵縣為西晉平吳後分曲阿縣地新置。據《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可知隋平陳後将原丹徒縣改為“延陵縣”,治今鎮江,屬江北江都郡管轄。 據《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三》,武德三年(620)杜伏威歸唐後,政府置潤州于丹徒,将延陵縣的名稱回遷至西晉分曲阿所置延陵縣區域,即所謂“還治故縣”。

《新唐書》卷四一《地理志五》中“故治丹徒”即指上文所述隋平陳之後到武德三年(620)這一段時間裡的治所。而将新、舊《唐書·地理志》進行比照,不難看出延陵縣在隋唐鼎革之間歸屬建置的變化。

正史《地理志》的叙述畢竟簡單,延陵縣回遷的具體細節,可參見兩宋的地志。《太平寰宇記》卷八九《江南道一·潤州》延陵縣條:


隋移治丹徒。唐武德三年移于今理。


《輿地紀勝》卷七《兩浙西路·鎮江府·古迹》有以下兩條:


故延陵縣 熙甯五年,廢延陵縣為鎮,隸丹陽縣。

延陵鎮 本曲阿之延陵鄉也。晉太康中,分置延陵縣。隋嘗移延陵治今之丹徒。唐武德初複舊,聖朝因之。然非古之延陵也。古延陵地,今常之晉陵是也。熙甯廢為鎮,以隸丹陽縣。


《嘉定鎮江志》卷十七:


宋朝仍唐為延陵縣,非古延陵也。古延陵今常之晉陵是已。熙甯五年廢,縣為鎮,隸丹陽。21


通過對以上文獻的綜合分析,可以推斷唐武德三年“還治故縣”,直到宋熙甯五年(1072),延陵縣縣治均在王象之所說的“延陵鎮”。此時再回過頭來重新考察《至順鎮江志》中的“舊縣村”,結合《至順鎮江志》卷八《神廟》22,可知舊縣村一帶即為六朝時期延陵縣治所。23

《嘉定鎮江志》卷二《城池》丹陽縣條稱:


雲陽東、西城,《輿地志》雲在故延陵縣。今延陵鎮西三十五裡,與句容分界之處,東、西城相去七裡,并在渎南。二城即吳楚之境也。又唐《圖經》孫處元所撰雲,西城有水道,至東城而止,并陳勳所立。24


清人顧祖禹撰《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五《南直七》鎮江府丹陽縣延陵城條亦雲:


縣南三十裡。本曲阿縣之延陵鄉,晉太康二年分置延陵縣,屬毗陵郡。……《志》雲: 鎮南有雲陽東西二城,相距七裡,在運渎南岸,蓋孫吳時所置。或以為春秋時吳、楚分疆處。今丹陽、句容分界于此。25


從上引文獻可知,雲陽東、西城,在運渎之南。這裡的“渎”“運渎”,當指孫吳時期開鑿的人工運河破岡渎。

結合曆史以及文獻記載,參照地理信息資料,雲陽東、西城之間“相去七裡”,也基本符合延陵鎮到九裡村、舊縣村之間的距離。可以基本推定,今九裡村、舊縣村一帶為雲陽西城,其東七裡為雲陽東城。六朝延陵縣治為破岡渎南岸的雲陽西城。隋平陳後,于今鎮江市設置延陵縣,隸隋江都郡。武德三年(620)廢改延陵縣為丹徒縣,并在原六朝延陵縣區域内重建延陵縣,但回遷的延陵縣縣治已不再是六朝舊治雲陽西城,而是東部的雲陽東城,即今丹陽市延陵鎮。其遷治原因,當與隋統一後破岡渎的廢止,整體漕運系統東移有關。而位于舊縣治的季子廟,也因縣治的遷移成為“舊治廟”,後避唐高宗李治諱改為“舊理廟”,最終訛為“九裡廟”。



緻謝:

本文寫作過程中受到bevictor伟德官网教授張學鋒老師的悉心指導與幫助,特此緻謝。


*作者系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學(強基計劃)2020級本科生。

《資治通鑒》卷一三一宋明帝泰始二年正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4102頁。

《三國志》卷五十九《吳書·吳主五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71頁。

史為樂主編:《中國曆史地名大辭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40頁。

《太平寰宇記》卷八九《江南東道·潤州》,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62-1763頁。

《輿地紀勝》卷七《兩浙西路·鎮江府》,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84頁。 “廟前有沸井四”,浙江古籍出版社趙一生點校本《輿地紀勝》作“廟前有佛,井四。”誤。據《南齊書》卷二十二《豫章文獻王傳》,《太平寰宇記》卷八十九《潤州》延陵季子廟條等,可知原文當為“廟前有沸井四。”趙氏點校本所據底本為道光二十九年岑氏懼盈齋本,該本“沸”已作“佛”,點校者未加考訂。

《至順鎮江志》卷八《廟》,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41頁。

《至順鎮江志》卷二《地理·鄉都》,第23頁。

《太平寰宇記》卷八九《江南東道·潤州》,第1762頁。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潤州》,第591-592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潤州》,第593頁。

《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第460頁。

《太平寰宇記》卷八九《江南道一·潤州》,第1762頁。

張學鋒:《“齊梁故裡”研究中的史料學問題——兼論“晉陵武進縣之東城裡”的地望》,69-96頁。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常州》,第598頁。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常州》,第599頁。

《元豐九域志》卷五《兩浙路·潤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11頁。

《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73頁。

《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83

《太平寰宇記》卷八九《江南道一·潤州》,第1762頁。

《輿地紀勝》卷七《兩浙西路·鎮江府·古迹》,第286頁。

21《嘉定鎮江志》卷十七《宰貳》(包氏本目錄),第203頁。

22《至順鎮江志》卷八《神廟》,第 241-242 頁。

23張學鋒《六朝建康都城圈的東方——以破岡渎的探讨為中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二輯,201512月,第71頁。

24《嘉定鎮江志》卷二《城池·丹陽縣》,第11頁。

25《讀史方輿紀要》卷25《南直七》,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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