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嚴複的了解,主要是得自于一本很薄的小書《嚴複傳》。這書才百把頁,八九萬字的樣子,海藍色的封面,上面有嚴複的書法。作者是王栻。我是1976年秋天在上海買的,2角6分。那個時候,好書很少,可上海人民出版社還是出了不少好書的。王栻這本《嚴複傳》能夠在1976年8月再版,真是難得。我1980年代從上海到北大求學,後又經曆出國留學、留學回國,書架上的書屢經集散,那本1976年購得的《嚴複傳》也丢失了。後來在一個地攤上淘到一本,喜悅之情遠勝于得一個大獎,仿佛找回了自己。
我不是搞曆史的,年輕時讀這本《嚴複傳》,沒注意作者王栻的分量,甚至連問也沒問:王栻是誰?但書中珍貴的信息,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終身的。比如,嚴複1877年3月去英國留學,同船出洋的全部28位同學名單,在這本小書的一個注解中全部登出,其中就有後來在甲午海戰中名揚天下的戰艦前敵指揮員劉步蟾、林泰曾、林永升、方伯謙、薩鎮冰等。
後來這四十年裡,國内也出版了幾種嚴複傳記,我都是翻翻沒有讀下去。我看非經濟學專業的書,一般是随機翻一頁,看看是否有可讀的内容,如沒有,就放下。在衆多的嚴複傳記裡,唯獨王栻的這本,除了第三章裡的個别地方我想跳過去以外,其餘各章節,幾乎每一頁都不能跳過去,都有值得細讀的内容,或引自于嚴複的私人信箋,或錄自于一百多年前維新變法時期的報刊的時政言論,都經過作者的精挑細品。尤其是散布于這本小書裡的二百多個注解,極見功力,許多注解本身就是一篇精緻的小文章。有時,注解透出的信息,比正文還多。往往寥寥數語,就讓我能進入嚴複的内心,理解其苦衷,進而理解作為一個與晚清民初政治關系不淺的學者之處世艱難。
這本《嚴複傳》告訴我,嚴複理工科出身,是從理工科轉到他自己喜歡的經濟學和社會科學上來的,而這個轉變就發生于其在英國留學的兩年間。嚴複19歲時以最優等成績畢業于福建船政學堂,原本是一個理工科的大專生。翻翻嚴複在福建船政學堂所學的功課,主要是英語、數學、物理、化學、地理、天文、航海,其中數學從初等數學學到高等數學的微積分。以這樣的知識結構,就是在140年以後的今天,也足夠學現代經濟學了。嚴複畢業後在北洋水師實踐五年,分别到渤海、黃海、東海、南海的海軍崗位上曆練,到過日本、新加坡,并在戰艦的崗位上随沈寶桢到台灣工作過。可以說,嚴複的海軍履曆遍及我國近、中海的整個海疆。嚴複在1877年被沈寶桢以第一名選中,由馬建堂帶到英國留學,他和他的同學的目标并不是拿英國學位,而是服從國家戰略需要,先花一年時間在格林威治海軍學院學習理工科的基礎課,再花一年時間到英國皇家海軍軍艦上實習。可見,嚴複所獲的留學機會,是晚清強軍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批留學生隻在英國學習兩年,真正的課堂教學隻有一年。
由于嚴複資質聰慧,無論在福建船政學堂,還是在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的第一年基礎課學習,都學業優秀,這使布衣出身的嚴複得到了晚清改革名臣沈寶桢、馬建堂、郭嵩焘的賞識。在英國留學的第二年,嚴複沒有與其他同學一道到英國皇家海軍戰艦上去實習,而是繼續留在格林威治學院讀書,而且除了與海軍有關的課程以外,還讀了經濟學、法學和社會學的書。嚴複利用星期日,常去拜會大清第一任駐英公使郭嵩焘,相互交談學習社會科學的心得,并且成了郭的忘年交。嚴複一生的西學基礎,就是在留英的這兩年打下的。
别以為留學歸來就仕途暢通。王栻先生在《嚴複傳》裡,向我們介紹了嚴複這個“海歸”不如“土鼈”,甚至要放棄海歸身份轉而考土鼈的故事。回國以後,清政府仍按照原來的留學人才使用計劃安排嚴複的工作。嚴複的伯樂是沈寶桢,沈寶桢本是能與李鴻章抗衡的兩江總督,但就在嚴複歸國的1879年,沈寶桢去世了,這使得嚴複的仕途失去了強有力的支持,成了他一生在政治上未獲重用的重要原因。當然,整個留英人才,是按原計劃留在晚清的北洋海軍内的,歸李鴻章管轄。
嚴複先是回到他母校——福建船政學堂做了一年的教員,第二年被李鴻章提拔出任位于天津的北洋水師學堂教務長,後來通過送銀子,才謀到副校長的位置,最後才升為校長。他在北洋水師學堂一共幹了20年,一直沒有進入晚清政治的核心圈。其根本原因,還是由于國内體制對于海歸人士是封閉的。嚴複看到了晚清,尤其是北洋水師内部的腐敗,私底下甚至說出三十年内中國會被外國吞滅殆盡的話,但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還是投靠于李鴻章。甚至于1885、1888、1889、1893年四次參加科舉考試,想重新獲得國内功名,按體制内的程序獲得升遷,結果均告失敗。這對于嚴複個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
這其實不但是嚴複個人的悲劇,而且是整個中國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一個悲劇。不要說晚清政治裡的頑固派對于西學是排斥的,哪怕是當時主張改革的李鴻章、張之洞那樣的洋務派領袖,也頂多是把懂西學的嚴複看做是“為用”之才,任命嚴複做個大學校長,已經算是破格重用了。就連主張變革的國内知識界、理論界,主導潮流的主帥也不是嚴複,而是不中不西、基本上是從傳統中學裡沖殺出來的康有為、梁啟超。康梁維新所謂的“新學”,其實是改頭換面的中學,隻是雜之以“人造奶油”式的西學詞句。王栻先生在書中借用梁啟超的話指出,維新人士的所謂西學、新學,多是從一些不成熟的譯本中生硬借鑒過來,整個中國處于一種“學問饑餓”之環境中,構成一種不中不西亦中亦西之新學派。其實不僅是在嚴複時代,就是在今天,也一直是這種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學派占據上風。為什麼?原因是:受衆容易接受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東西,太西化的東西接受不了;亦中亦西的東西不動搖中國體制之根本,統治者歡迎。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嚴複想推廣純粹的西學,隻能是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
因此,嚴複一生一直處于二線,退而做思想、教育、出版方面的工作,就是辦報、辦學與譯書。辦報離政治仍然太近,嚴複還是不适宜。可貴的是,嚴複在報刊上發表的幾篇時文,比較系統地提出了“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這個嚴氏“三民主義”。其思想核心,還是教育救國、學術救國,這非常契合嚴複的個人閱曆和地位。當然,他也不是清高之士,對于政治一直是躍躍欲試的。王栻先生寫到,作為北洋水師學堂的校長,嚴複在百日維新的高潮時,也是積極介入的。在百日維新的最後一周裡,嚴複曾單獨被光緒皇帝召見問策。一周後,戊戌政變發生,慈禧太後對變法維新之士恨之入骨,将維新領袖的名字一一寫在其座位左右,發誓要斬盡殺絕,可嚴複卻相安無事,仍然回到天津做他的北洋水師學堂校長。說明朝廷深知嚴複不是一個搞政治的人,是一個正派的學者,論辦學、出書,還是一把好手。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嚴複在仕途上的不暢,卻成全了其在辦學、出書方面的事業。在晚清,北洋水師學堂是最高的軍事學院,其培養的人才,不但輸送至北洋水師,而且一直影響到清末民初北洋軍閥的人脈,這種影響力一直延續至20世紀30年代。盡管從個人來看,北洋軍閥問題成山,但從社會、政治、軍事的演化過程看,北洋水師和北洋軍閥是軍隊的近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台階,而嚴複就是站在這個台階上的校長。王栻先生揭示,正是在天津北洋水師學堂期間,嚴複與正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開始了長達20年的交往。後來,1912年袁世凱做了大總統,馬上任命嚴複為北京大學校長。其實,嚴複隻做了9個月的北大校長,他的教育生涯,主要還是在北洋水師學堂的那20年。
作為學人,嚴複的勤奮踏實,令我肅然起敬。在1894至1908年間這15年内裡,嚴複完成了《原富》、《天演論》、《群己權界論》等10部英國社科名著的翻譯,還親自編寫英語語法、政治學講義出版,成為晚清介紹最前沿的國外社科學說的先行者和最大成就者。他自信其譯文在30年内無人能夠超越,這大概也是正确的。在中國,《國富論》的下一個譯本——郭大力、王亞南譯本的問世,離嚴複的譯本,相隔就有三十多年。
王栻先生就這樣将一個由理科生轉為社科、文科研究者的嚴複,将一個留英歸來後漂泊于國内改革、強軍、革命、複辟浪潮之邊緣的嚴複,将一個嚴謹治學、正派勤奮,又不時卷入政治糾結的學人嚴複,活脫脫地描繪了出來,整個《嚴複傳》,像一幅國畫,清淡、雅緻、高遠。王栻是何人?他是從哪裡學到如此高超的治史之功的?一查方知,王栻(1912-1983)是1933年畢業于清華大學曆史系的,其畢業論文就是做嚴複研究的,導師是張蔭麟。王栻先生畢生研究嚴複,是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教授,主要著作有《嚴複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維新運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等,是《嚴複集》的主編。這樣說來,我在22歲那年買下《嚴複傳》,乃是結交了一位高人。
我之所以将《嚴複傳》視為珍寶,有一個私人秘密:嚴複生于1854年,我生于1954年,相差正好100年。自從讀了《嚴複傳》,我往往會每年都把自己與100年前的嚴複在當年做的成就相對比。比如,嚴複與我都是19歲大學畢業,嚴複與我都出國留學,可我比他晚出國12歲。又比如,今年是2015年,我就會去查嚴複在1915年做成了什麼學問?我與他比,不足在何處?嚴複成了我的一面鏡子,年年要比。我這樣做,其實也有由頭:因為嚴複的像就豎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内,我每每去圖書館,總會見到他;嚴複的題詞就刻寫在我工作的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大樓前的石碑上,使我天天面對嚴複;而我的個人命運與工作機緣,又受惠于當年提攜過嚴複的福建籍晚清重臣陳寶琛的後代——陳岱孫先生,因此我與嚴複先生有間接的傳承關系;而我目前所從事的工作,更直接與嚴複當年的工作有關——我也從事《國富論》的研究,研究中國的改革、開放、強軍、實現中國夢的種種問題,這與100年前嚴複的使命是一樣的。冥冥之中,嚴複就像晚間的清風明月,伴我行走于未名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