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帆樓本是日本馬關(今下關)市紅石山下海邊一座不起眼的小樓,突然間名噪天下,載入史冊。說起這座樓的成名,皆是因為在1895年的三、四月間,晚清大臣李鴻章作為中國的全權代表與日本代表在這裡談判,簽訂了對中日兩國影響巨大的《馬關條約》。
1894年6月,日本先是利用朝鮮國内的内亂,鼓動中國派兵入朝。緊接着,日本也派兵進入朝鮮,尋釁挑戰,将中國推到中日大戰的邊緣。7月23日,日本聯合艦隊在朝鮮牙山灣外豐島襲擊北洋海軍的護航艦隻,擊沉被雇的英國“高升”号輪船,船上800多名清軍官兵殉難,由此引發了中日之間的一場大戰。讓親政不久的光緒皇帝始料不及的是,以李鴻章屬下的淮軍為主力的清軍對日作戰接連失利,先是陸軍在朝鮮敗退,後來北洋海軍的主力在黃海大海戰中遭重創。到這年11月,旅順前線的戰局不利,清政府擔心戰争會打到京城,開始考慮與日本議和。
遣使被拒
李鴻章得知朝廷有求和之意,遂考慮從何處去着手進行。他認為日本當時在軍事上正節節勝利,此時若派大員赴日,會遭到日本人輕慢,不如先派一個“忠實可信”的洋員前往日本試探“彼中情僞”,摸清對方的打算。李鴻章推薦了與他相交已久的津海關稅務司德國人德璀琳為出使人選,這一建議得到清政府采納。11月22日,德璀琳帶着中國政府的照會和李鴻章給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信,登上開往日本的輪船。德璀琳到達神戶,沒過幾天,接待他的兵庫縣知事向他宣布:因為他是沒有正當手續的外國人,不能與伊藤首相會面。德璀琳隻得乘船返回天津。
盡管德璀琳訪日遭拒,但日方總算表示,中國可以派“能充分發揮實效之資格人前來”,表示了同意和談的意願。由于日方拒絕透露媾和條件,清政府隻好在不了解對方打算的情況下派出使節,宣布派尚書銜的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和兵部右侍郎、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并建議在上海談判。日方不同意,說是已選定廣島為談判地點。急于求和的清政府隻好按日方旨意行事。
當時在戰場上,日軍雖取得一連串勝利,但北洋海軍的主力還在,陸軍中淮系軍隊受到重創,但湘系軍隊正源源不斷調往東北戰場,尋機決戰。伊藤博文認為,清政府派資望較低的張蔭桓、邵友濂為和談代表,就是中國方面不承認完全失敗的表現,估計清政府一時不會接受日方提出的苛刻條件,看來媾和時機還不成熟。他與外相陸奧宗光商量,最好在檢查中方代表的委任狀時找個借口拒絕談判。2月1日,兩國議和代表會晤,首先檢查對方的全權證書。清廷頒給張蔭桓、邵友濂的敕書上寫着:“著前赴日本,與日本所派議和全權大臣妥商一切事件,電達總理衙門轉奏裁決。”看完後,日本代表張口就說中國代表“全權不足”,中國的國書隻是一種“信任狀”,“不是國際法上的全權委任”。實際上雙方的敕書内容大緻相似,日方的敕書上也有和約要“候朕親加檢閱,果真妥善,即便批準”的字樣,所以他們“全權代表”的權力也是有限的。但無論中方代表怎樣解釋,伊藤、陸奧就是不聽。第二天,雙方代表再次會晤,伊藤博文不顧起碼的外交禮節,在咆哮謾罵了一陣後宣布,因“兩貴使之委任狀甚不完備”,中止談判。會談破裂後,張蔭桓、邵友濂準備等候國内指示,決定行止。日方竟發出逐客令,稱廣島是軍事重地,敵國人員不能滞留,迫使他們于2月4日去長崎等候。清廷知道使臣被拒後,決定修改國書,按照日方要求在上面添上“定約”、“畫押”字樣,交由張、邵二大臣收執備驗。日方仍不罷休,提出中國“須另派十足全權、曾辦大事、名位最尊、素有聲望者方能開講”,還不允許張、邵二位在日本候信,再次下達逐客令。2月12日,備受挫辱的張蔭桓、邵友濂一行在長崎碼頭登船回國。
李鴻章赴日
日本拒絕中國使節,破壞廣島會談,主要借口是清政府派來的談判代表地位太低,全權不足。那麼它要清政府派什麼人來呢?伊藤博文在廣島曾提醒中國代表團的随員伍廷芳:“貴國何不添派恭親王(奕訢)或李中堂(李鴻章)同來會議,鄭重其事。”這時日軍已占據威海衛,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朝廷中慈禧太後的求和之心更為迫切。她親自出面召集樞臣會議,決定談判人選。恭親王奕訢是皇親貴戚,自然不能去承擔這樣屈辱的使命。李鴻章就成了唯一的談判人選。2月13日,清政府正式任命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與日本商定和約”。
得悉清政府派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2月17日日本政府提出了苛刻的和談條件:“中國除支付軍事賠償金、承認朝鮮的完全獨立外,并由于戰争的結果,須割讓土地。”2月22日,李鴻章奉召來京參加禦前會議,讨論日本的和談條件。看到事情棘手,慈禧稱病躲入了後宮,由光緒皇帝與各重臣讨論對策。光緒的态度是堅拒日本的割地要求,戶部尚書翁同龢表示,“但得辦到不割地,則多償當努力”,主張甯可多賠錢也不割地。軍機大臣奕劻等認為,“倭奴乘勝驕恣,其奢望不可億計。現在勉就和局,所最注意者,惟在讓地一節,若駁斥不允,則都城之危,即在指顧。以今日情勢而論,宗社為重,邊徼為輕,利害相懸,無煩數計”,認為不割地就不能結束戰争,為保住京城不惜割地。李鴻章則表示不敢承擔割地的責任,“割地不可行,議不成則歸耳”。這樣的表白連翁同龢聽了也覺得他“語甚堅決”。整個談判中割地是關鍵。李鴻章在京城連日拜訪各國駐華公使,請求列強出面幹涉,共同“勸阻”日本放棄割地的要求,卻處處受到冷遇,四處碰壁。各國公使均說,不割地就不能了局,簽訂不了和約。聽了洋人的意見,李鴻章态度軟化,轉而也趨向割地求和。但他知道割地“關系之重”,一旦割地,他将遭國人唾罵,所以堅持“請訓”,要求得到光緒的“面谕”,明确責任。這時前線的局勢更加惡化,湘軍也頂不住日軍的進攻。光緒迫于事勢,不得已命奕訢傳話,授予李鴻章“商讓土地之權”(在用詞上“商讓土地”比“割地”委婉),但又告誡他要“斟酌輕重,與倭磋磨定奪”,盡量讨價還價。3月4日,李鴻章與光緒單獨見面,得到寫有“便宜行事,預定和約條款,予以署名畫押之全權”字樣的敕書。當時朝廷中也有人主張遷都,長期對日作戰。慈禧一度有逃亡太原的想法,後來她改了主意,表示決不離開京師。既然不肯遷都,隻有以割地來結束戰端。
3月14日,李鴻章一行乘兩艘德國輪船從天津啟航,19日晨抵達馬關。3月20日下午,李鴻章與參議李經方(李鴻章之子,曾為駐日公使兩年,懂日語)、參贊羅豐祿、伍廷芳、馬建忠等離船登岸,乘轎前往談判地點———馬關紅石山下安德天皇祠旁的春帆樓。春帆樓背山面海,風景秀麗。這裡原是藤野醫生開的診所,藤野故去後,他的妻子美智子不通醫術,就在這裡開了個河豚魚料理店。伊藤博文常來店裡品嘗河豚美味,并為這家店起名為“春帆樓”。據說因為河豚魚有毒,日本官府禁食河豚,就是因為伊藤在這家店嘗到了河豚的鮮美,才下令解除禁令。伊藤選擇這裡為談判地點,一是考慮此處遠離軍事重地,地點僻靜,二是為了懷舊。
在春帆樓等候中方代表的是日本全權大臣伊藤博文首相和陸奧宗光外相。雙方見面後伊藤就說,本想選其他地點,但為會晤方便而選此地。“如閣下所親見,地方偏僻,頗多不便,敬希海涵。”李鴻章則客氣地說:“山清水秀,選定如此舒适之地,多謝。”然後互換全權代表證書沒有出現意外。接着,李鴻章依照國際慣例,要求“于開議和約之始,拟請兩國水陸各軍即行一律停戰”,以創造和談的氣氛。伊藤回答“此事明天作複”。然後雙方寒暄一番。伊藤博文說:“中堂奉派之事,責成甚大。兩國停争,重修睦誼。中堂閱曆已久,更事甚多,所議之事,甚望有成。将來彼此訂立永好和約,必能有裨兩國。”外交辭令講得冠冕堂皇。李鴻章則想以中日兩國所謂同文同種的關系來感化對方,并以聯合抵制西方勢力的入侵為号召。他說:“貴我兩國系東洋之兩大國,人種文物相同,利害關系尤切。……敝國與貴國提攜,共謀進步,以與泰西日新月異之文化争衡,并防止白色人種之東侵,乃兩國之願望。孰料一朝和平破壞,以緻兵戎相見,如幸恢複和平,兩國間友誼可較前更加親密。作為東亞兩大國,切望貴我之間能永遠與歐美對峙。”這番表白,在陸奧宗光看來,“其目的是想借此引起我國的同情,間用冷嘲熱諷以掩蓋戰敗者的屈辱地位”。第一輪談判屬于禮節性的,未涉及具體問題。
日本方面知道清政府急于要停戰,故而在第二天舉行的第二輪談判中提出了極為苛酷的停戰條件:“日本軍隊應占守大沽、天津、山海關,并所有該處之城池堡壘,駐上開各處之清國軍隊,須将一切軍器、軍需交與日本國軍隊暫管;天津、山海關之間鐵路當由日本國軍務官管理;停戰限期内日本國軍隊之軍需軍費,應由清國支補。”其目的是要以此嚴苛條件迫使清政府打消停戰的念頭。
李鴻章聽完,連呼“過苛!過苛!”質問道:“現在日軍并未至大沽、天津、山海關等處,若停戰期滿,議和不成,則日軍先已據此,豈非反客為主?”“我為直隸總督,三處皆系直隸所轄,如此于我臉面有關。”“所開停戰條款,未免淩逼太甚!”“所議停戰之款,實難照辦。”李鴻章請伊藤博文再想想辦法,伊藤回答:“我實在别無辦法。兩國相争,各為其主,國事與交情,兩不相涉。”最後日方要求在三日内答複。談判一結束,李鴻章連忙向清政府電奏日方的停戰條件。光緒見日本“要挾過甚”極為憤慨。他想見慈禧太後,慈禧仍以有病不見,向各國公使求助也無結果。清政府唯恐和談中辍,隻好委曲求全,指示李鴻章将日方的停戰條件“暫置勿論,向索和議中之條款”,要求日方公布具體的媾和條件。
小山行刺
就在這時,日本陸軍5000人在海軍配合下攻占了澎湖列島,以便為以後占領台灣做準備。就在這形勢愈發危急之時,發生了一起“幾乎釀成國際異變”的突發事件。3月24日下午4時15分,第三輪談判(這次談判未涉及實質性問題)結束後,李鴻章乘轎返回駐地引接寺。行至距引接寺不遠時,忽有一個名叫小山豐太郎的暴徒從人群中竄出,直到轎前,向李鴻章開槍射擊,擊碎眼鏡,子彈擊中左頰骨,頓時血流不止,人昏暈了過去。李鴻章清醒後回憶:“被刺時,惟仿佛見一人持手槍來,距輿(轎子)前數尺,忽聞槍聲,即覺左顴痛甚,以手撫之,知左目下受傷流血。遂以手帕拭之,血灑袍服殆遍。自料必死,幸心神鎮定不亂,惟暈眩難支雲。”小山豐太郎被捕後聲稱:日軍不應放棄占領北京,他反對這時與中國簽訂和約,此人後被判處無期徒刑。李鴻章的傷勢不輕,結醫生檢查,左目下子彈“深嵌骨縫,非割開兩邊皮肉不能挖取,年高恐難禁此大痛”,決定不取子彈,“用藥水洗治皮肉,可望補複”。
李鴻章遇刺受傷,引得國際輿論嘩然。李經方在發回國内的電報中說:“此事恐不能了局。”日方此時已獲知中方密電碼,對李鴻章與國内的來往電報内容均已知悉。陸奧宗光看到破譯的李經方電報,猜不透是什麼意思,非常緊張。他們擔心,“若李鴻章以負傷做借口,中途歸國,對日本國民的行為痛加非難,巧誘歐美各國,要它們再度居中周旋,至少不難博得歐美二三強國的同情。而在此時,如一度引出歐洲列強的幹涉,我國對中國的要求亦将限于不得不大為讓步的地步。何況位高望重之李鴻章,以古稀高齡初次出使異國而遭此兇變,顯然容易引起世界的同情。故若某一強國想借機進行幹涉,固可以李氏之負傷為最好的借口。”為避免李鴻章借此回國,中斷談判,招緻列強幹涉,天皇的特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相繼來引接寺,探視李鴻章的傷情。為穩住李鴻章,日本方面還做出除台灣、澎湖列島外,其他戰地無條件停戰三周的允諾。李鴻章的左臉包紮着繃帶,聽到允諾停戰,右眼流露出欣喜神情,向陸奧表示:“本人負傷未愈,不能躬赴會所商議,然就病榻談判,随時皆可。”這時李鴻章若是就被刺事件向日本展開外交攻勢,并訴諸國際社會,或是以傷重中止會談,迫使日本讓步,對中國将會比較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