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世民
2003年的某一天,我忽然懷念起幾十年前在上海肺病第一醫院療養時的病友們,特别是一位名唐微風的病友,為此我還寫了一首七律,《懷念唐微風君》:
皖南經曆不尋常,寒夜交談說斷腸。
長發依肩靈氣露,跛行扶杖劍鋒藏。
巧思編出新天地,妙筆勾成歡樂場。
極目神州心遠骛,微風何處拂垂楊。
之後,也不時想起這位有點超凡脫俗的病友。2012年我的内侄陸楓竹送給我一個iPad,并教會我點擊和使用方法,于是我能時而百度這又時而百度那了。最近一次偶然的點擊,看到一篇文章,才得知唐微風早已不在人世。這就更促使我要寫篇小文來紀念這位曾經短暫相處但又給我留下不可磨滅印象的病友了。
時光隧道把我帶回到60多年前。1949年5月上海解放後沒幾天,我就被醫生确診患上肺結核。之後,靠着中學同學的幫助,住進上海肺病第一醫院。這所位于上海虹橋的醫院,當時隸屬于上海防痨協會。其病房共分四等,一至三等是磚瓦房,四等是活動房屋(抗戰勝利後從國外傳入的一種可移動、形似罩籃、主要用鉛皮搭成的住房)。我先是住進三等病房,不到半個月,就轉入四等病房,裡面有一二十張床位,分成兩排,中間留有一條通道,各病床之間有闆壁隔開。我很快就與病友熟悉起來,其中有梁肇明、鄧玉泉、黃忠正、王發隆、一位姓江的醫生、一位原是楊樹浦發電廠工人姓吳的共産黨員,還有一位姓秦的青年工人以及曾在交通大學就讀的賈志友。
我進院時是6月上旬,天氣已相當炎熱,因而晚上我與七八位男女病友常在院内一個小花園納涼。大家圍坐在大樹下,談天、說笑、唱歌、雜耍。我後來回憶起這段雖身患肺病仍能自得其樂的日子時,曾寫過一首新體詩,其中有這樣幾句:
南風吹送芳香,
星月散布銀光,
談天,說唱,
幾個人影圍在樹影旁。
這真像是屠格涅夫在“春潮•卷首語”中所說的“快樂年歲”啊!
大約兩三個月後,住進來一大批解放軍和幹部,其中有都在上海團市委下屬單位工作的唐微風和吳經诒,他們兩人合住一間二等病房。我很快就和他們二人熟悉起來,之所以能夠如此,除了彼此情性相投之外,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我很想吸收新思想,很願意和新型的知識分子接近,以便更好地向他們學習。之前,我就經常與上面提到過的姓吳的年青黨員交談。當時上海市面蕭條,物價飛漲,一般市民都很困惑。我曾就這種現象問過那位黨員,他耐心地給我解釋這是暫時的困難,共産黨是一定能加以克服的,但需要時間。我至今還記得他是這樣說的:“共産黨不是黎山老母,不可能使行什麼法術,在一夜之間,把什麼問題都解決,但我們一定會努力想出辦法來解決任何問題的。”他還勸我讀點關于社會發展史的書,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從古到今經曆了五種社會經濟形态。我也常見吳經诒他們彼此傳遞的便條,其結尾總是署上“此緻布禮”幾個字,就問他們“布禮”是什麼“禮”。吳經诒回答我,“布”就是“布爾什維克”,也就是“共産黨”的意思。他建議我買本《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讀讀就什麼都懂了。
唐微風和吳經诒皆是多才多藝之人。吳能作詞譜曲,唐則能作詩畫。我們相識一段時間之後,他們曾和我、賈志友、姓秦的工人一起,作了疊字詩聯句,即由第一個人寫出一字,第二個人看過并聯上一字後,将第一個人所寫的字折疊蓋起來,讓第三個人隻看到第二個人所寫的字并聯上一字,依次這樣聯下去,直到第五個人聯完後才全部打開;之後又依樣聯第二句、第三句和第四句。不過至第四句,第五個聯句的人,要注意用與第二句末字同一韻腳的字。我們聯了好幾輪,還居然聯出一首蠻好的五絕:
青雲飛上閣,煙雨降臨時。
萬裡江山綠,憑君展大知。
此詩正好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情。我雖身患肺病,但我确因感受到新時代的氣息而心情舒暢。寫到這裡,不由得使我想起當年在中學同學用自家汽車送我到肺一醫院時沿途的所見所聞:到處響起“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的歌聲;隔着車窗望去,所見景物,正是大地春回,郁郁蔥蔥,洋溢着萬物複蘇的氣息。
吳經诒還領着我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亊情。1950年初春蘇北地區出現災荒,上海各行各業都發起捐款,赈濟蘇北的災民。吳經诒和我同一些經常在一起的病友商量後,決定成立TB(結核病)救災合唱團,到各個病房演唱歌曲,向衆多病友募捐。參加合唱團的人員真可謂“人才濟濟”。吳經诒擔任指揮,江醫生善拉胡琴,黃忠正和其他幾位病友都能引吭高歌,頗為動聽。我也濫竽充數,在巡回演唱中唱了一支“高粱紅,大豆黃……”名為“送軍糧”的歌曲。吳經诒還為此次募捐演唱,用美術字制作了一個标語牌,上書“有錢不落虛空地,救濟災荒搞生産”。一時間各病房的病友紛紛慷慨解囊,募集到一筆不小的款子,由我起草一封書信,将這筆赈災捐款彙到“解放日報”編輯部去。隔不多久,該報赈災捐款公告欄就把我們所捐款項的數目登出來了。
唐微風沒有參加我們的TB合唱團。平時,我們圍坐在大樹旁又說又唱時,隻見他長發依肩,拿着手杖,旁若無人地一拐一拐在園裡兜圈子。但他卻和我很談得來,也單獨與我聯過句,我隻記得所聯成的一首五律的最後兩句:“戎機星火急,大步向前奔。”他還給我畫過像,十分神似。我一直将之珍藏在我的皮箱裡,“文革”爆發時,我才不得不撕成砕片丢棄了。現在回想起來還心痛已。
漸漸地,我與唐微風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吳經诒回家去了,房間裡隻有我們兩個人。他突然談起他的傷心往亊。他說他曾是新四軍的一員,後來因故而脫離了新四軍,為此還丢失了愛情。當時他談得很動情,我也聽得很入神,但是事隔多年,一點細節都想不起來了。那晚他還談了他應上海少兒出版社之約,正在編寫一本童話書,叫“華兒曆險記”,書中的插畫已畫了好幾幅。大緻的内容是華兒經曆了許多艱難險阻,終于乘上飛船,朝北鬥星飛去。寓意是十分明顯的,即中國人民經過多年的艱苦鬥争,終于使革命獲得勝利,正向着馬列主義所指引的共産主義目标飛奔而去。他把寫好的文字和畫好的插圖拿給我看,我也提了兩三點意見,他都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夜兩人的交談,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此後每逢不眠之夜,時或會在腦海中浮泛起當時的情景。
1950年暮春,我因欠費過多,無法再在肺病第一醫院住下去,幸好我所就讀的bevictor伟德官网設立了肺病學生休養宿舎,就離開醫院回校了。此後我與好幾位病友有書信聯系,有病友還到南京來看望我,唯獨唐微風,上海一别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聯系。可比較起來,在諸多病友中,我最懷念的還是他。
鬥轉星移,幾經滄桑。2016年,在我年已行将90的某一天,突然在電腦上發現唐微風的“蹤迹”。信息來自石灣所寫的“《草原烽火》的誕生”一文。石灣原名嚴儒铨,是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64屆的畢業生。他在我系就讀時,就有文名,常用“石灣”這個筆名,寫有散文和詩歌在雜志上發表,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先後擔任編劇、記者和編輯工作,幾經曆練,終于成為著名作家和編審。2007年,石灣特地采訪了已身患重病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原文學編輯室主任江曉天(出版界尊之為四大名編之一),記述了他所談的唐微風如何盡力幫助蒙族作家烏蘭巴幹改好其後來成為名作之“草原烽火”的。之後,石灣又根據江曉天懷念唐微風的遺文“不該被遺忘的人”,寫出了“《草原烽火》的誕生”。
讀了石灣此文,方知唐微風也在1950年離開上海肺病第一醫院而到北京工作,中國青年出版社成立後,轉入其文學編輯室擔任編輯。1958年初,蒙族青年作家烏蘭巴幹将其第一部用漢語寫成的長篇小說《草原烽火》的稿子寄給中囯青年出版社,該社時任文學編輯室主任的江曉天看後,覺得此書稿有一定基礎,經過編輯加工,可以改好,決定采用。加工的重點是語言文字,而且工作量很大,江曉天決定請唐微風擔任該稿的責任編輯,因為“唐的語言文字功底好,又無家室之累,可以全身心投入”。于是,唐微風放下他與上海少兒出版社約定的用白話翻譯《聊齋志異》的工作,從早到晚,與業已來京和他住在一起的烏蘭巴幹面對面交流,一段一段,一句一句,甚至逐個對作者原來使用不當的詞語,耐心領悟其意義,然後用簡煉、生動的語言重寫。經過近8個月的奮戰,終于将40多萬字的原稿,修改成文筆流暢的3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草原烽火》一出版,就深受老一輩作家如茅盾、葉聖陶等的贊揚和廣大讀者的歡迎,初版就發行了800萬冊,烏蘭巴幹也因此奠定了其文學地位;而為此書編輯加工乃至删削修改作出過無可估量貢獻的唐微風,卻長期無人知曉。即使烏蘭巴幹1964年就如何解決寫作上遇到的困難寫過一封答讀者的信,也隻是籠統地說,“這确實是和中囯青年出版社編輯同志的幫助與我們之間的親宻合作分不開的”,而沒有明說得到了唐微風無私的幫助。我很同意江曉天的評價:“如果說‘編輯是無名英雄’,唐微風的名字應無愧地列在其中。”至此,我看到了唐微風完整的高大的形象,而萦回于我心中數十年的對他的欽佩之情,也一變而為敬仰之忱。
石灣的文章也談了唐微風此後的凄慘遭遇。1960年江曉天被整下台,唐微風也被下放到山西省永濟縣。不久又被迫離職,拿了800元離職費回到上海,寄居于親戚家。幾年後因積蓄用罄,生活無着,隻好在馬路上為行人擦皮鞋,終緻貧病交迫而死去。
唐微風比我年長十來歲。2003年,我明知他若在世,已年近90,但我在寫此文開頭那首懷念詩時,确是真心誠意希望他不僅健在,而且已重新獲得愛情,過着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那詩末句“微風何處拂垂楊”就是明證。可是無情的現實卻是:如此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才俊之士,最終仍是孑然一身,落得十分悲慘的下場!實在令人痛惜無已啊!
差可令人欣慰的是,網上看到,唐微風為少年兒童而寫的一些優秀作品,仍為讀者所歡迎。隻是不知那年他拿給我看的《華兒曆險記》是否也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