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住在東南水鄉的子民,自打學會走路就常有渡河過橋的機會。耳濡目染也連帶結識了不少江東的名橋。以體态身段的窈窕論當數蘇州的寶帶橋為第一,以因緣附會的豔遇論當數杭州西湖的斷橋故事多,至于體量大名氣大的南京長江大橋,因為要去江北的新校區上課,幾乎每個星期我都要從橋上往返經過幾次,見慣不驚,居然對它偉岸的身姿有些熟視無睹。盡管見過、走過諸多名橋,但在衆橋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木橋,我稱之為“大木橋”,所謂大是相對鄉間的丈尺小橋而言的。結識這座橋的由頭說來話長,與20世紀60年代後期的一場運動有些關系。在運動中依據“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的高論,我随同家人從城裡去農村想尋找不閑的飯吃。這一位移說來是一種貶谪,如同由喬木遷至幽谷,确實給本來就不太好過的日子平添了一些不便。但這一左遷也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能見到大橋就是好處之一。
我遷居的新家園在蘇北水鄉的一個小鎮上,位于河湖交彙之地。這座木橋就架在河上,連接小鎮與鄰近的一個村子(生産大隊)。遷居甫定,父親在鎮上的公社醫院行醫,我在公社中學上學,慚愧仍然在吃閑飯。吃閑飯的結果是我放學後有閑時間在鎮上轉悠,轉悠的結果是發現當地有兩處“名勝”:一處是烈士陵園,另一處就是這座大木橋。白天登橋宜于了望,站在橋中間,先向北遠眺。遠方是一望無際的射陽湖,星星點點是漁帆,叢叢簇簇的是蘆蕩。遠眺之後還可弛之以遐想,想象望不見的遠處玉樓中住着什麼人。遐想完繼之再轉身到橋的另一側向南近觀,俯視河中匆匆行駛而過的小火輪,想到自己就是坐這樣的火輪飄來這裡,不免有些傷感。再俯視還可看到在河邊揮棒搗衣、提籃淘米的徐娘。這時心緒就會頓時從天上退回人間,想到該回去吃飯了。夜晚把橋當名勝看僅限于夏天,大木橋是村民晚上納涼的福地。橋上風大,蚊子在人身上歇不住腳,乘涼人既感到風涼又無蚊蟲叮咬之憂,在橋上放張床或躺椅歇息,何樂而不為?橋上納涼的另一優勢是那裡人氣旺,或依性别,或按人緣自由組合,家長裡短,海闊天空,交流信息,抒發積愫,這樣自發的納涼晚會總要持續到夜深。
這是座老橋,早在抗日戰争時就有了。聽老輩人說,抗戰時有一小隊鬼子兵駐紮在鎮上。有一次不知為什麼原因,幾個日本兵強迫當地庵裡的尼姑脫了衣服在橋上爬行示衆。當地老人每次說起這件醜行總是憤憤然難忘舊恨。有關大木橋的另一件舊事發生在小鎮剛解放時,有一隊大船被軍隊征用,從湖裡要經過橋下駛到海裡去,船上的桅杆太高過不去。為了避免拆橋過船,當地人日夜趕工在附近挖了一條引河,讓船隊繞行保住了橋。但是這座橋到底是太老了,終于有一天一艘船撞到橋墩,木橋倒塌了。船上有人受傷,好在木橋養人、護人,傷者傷勢不重。恰巧那天是我父親在醫院值班,他給傷員貼了幾塊膏藥,囑咐他好好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如果倒塌的不是木橋而是粗笨的水泥橋,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我在離開小鎮多年以後有一次借母校(中學)校慶的機會重回故地,大木橋是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水泥橋。我走在僵硬的水泥橋上,腳下沒了木橋躍躍跳動的彈力,耳中不聞木橋吱呀作響的聲音,摸着橋欄,也沒有木頭濕潤的感覺。面對見得到的水泥橋,心裡卻在懷念見不到的大木橋,此情此景,讓我忽然記起南朝桓大司馬(桓溫)說過的一句話:“木猶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