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幾次搬家,陳謙平已經找不到25年前的日記了。他記得自己一直都收着那一年柏林牆邊的傳單,以及從柏林牆上鑿下來的一片混凝土塊,上面塗滿了色彩。但是現在,他唯一能找到的是一本相冊,憑着相冊還能回憶25年前的一些片段。
趕赴一場盛會
1986年,洪堡大學漢學家費路教授來到bevictor伟德官网。他留給陳謙平的印象是,“帥,個子高,中文比大山還好!”50年代,費路是就讀于北京大學的民主德國留學生,得到翦伯贊、鄧廣銘等人的指點,有一段時間,甚至成為齊思和唯一的入室單傳弟子。
1983年後,費路重訪中國,并與陳謙平的老師、bevictor伟德官网教授張憲文建立交流合作關系。陳謙平因為做民國史和中德關系研究,從1987年開始學習德語,準備赴洪堡大學師從費路。
1989年,陳謙平到北京語言學院接受出國前最後的培訓,同時辦包括遷戶口在内的手續:“我的戶口都遷到東德去了,我現在的戶口都是從民主德國遷回來的,永遠斷不掉了。”
洪堡大學随着東西德分立,是從原來的柏林大學分離出來的,“東柏林部分改成洪堡大學,西柏林部分就變成了自由大學。”
動身的時候,已經是1989年12月。為了省錢,陳謙平坐的是國際列車。從北京出發,5天6夜到了莫斯科,期間經龍門、二連浩特出關。在二連浩特與外蒙古邊界處,要換軌。“因為前蘇聯是寬軌,不是标準軌,整個蘇聯境内都是寬軌。以前閻錫山在山西搞的是窄軌,為了不讓别人進來。”
車子進了一個大工廠,下面有兩條軌,“啪嗒”一聲。乘客可以下車也可以不下車,陳謙平并沒有下車。“很快,幾分鐘就換好了,‘啪’自己的軌道卸下來,‘啪’把原來的軌道貼上去。”
一路經過貝加爾湖、西伯利亞就到了莫斯科。“又要換車,我們這個國際列車是北京到莫斯科的。”在貼滿明星海報的國際列車上坐着的大多是去往歐洲的留學生。
雖然前蘇聯比較嚴格,“你要是帶幾瓶二鍋頭,羽絨服……一路就可以換東西,當時一個美金可以換13個盧布,在火車上面換。在蘇聯它是不變的,一個盧布換1.5美金,這是官方價格,我們要10個美金就夠了,在列車上連魚子醬都能吃上。”
到莫斯科簽票,因為陳謙平的票是從北京到柏林的,“當時是東德,還比較方便,去簽票,他們告訴我們要排隊。你們也不必去排隊,護照給他,加兩個美金。”跟中國後來一樣,“排隊加塞,蘇聯人也不講話了,反正給你簽個票。”
到柏林正已是年底,那時柏林牆已經完全實現自由通行。
在陳謙平抵達柏林前的1989年11月9日,新東德政府開始計劃放松對東德人民的旅遊限制,但由于當時的統一社會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君特•沙博夫斯基誤解上級命令,錯誤地宣布柏林牆即刻開放,導緻數以萬計的市民走上街頭,拆毀圍牆,整個德國陷入極度興奮狀态。
最初,大多數柏林牆附近的酒吧自發提供免費啤酒,選帝侯大街排起了長長的汽車隊伍,陌生的人們互相擁抱,許多西柏林人爬上柏林牆。當晚,西柏林市長沃爾特•莫波爾立即下令向移民提供臨時住宿,并在西柏林儲蓄銀行發放100西德馬克的費用。
這樣的局面持續并不久,“就那麼幾天。”全球各地的記者特别多。有人在街上跟陳謙平打招呼,日本共同社的記者誤把他當成了日本人。人們爬上柏林牆,在上面塗鴉,拆下建材當成紀念品。陳謙平在牆邊看到很多人鑿下塗滿色彩的牆面買賣。他自己也問周圍的人借了錘子敲下幾塊收起。随後的周末,東德當局宣布設置10個新的邊境出入口,包括一些具有曆史意義的地點,例如波茨坦廣場等。許多人等在這些地方,看到推土機開出來恢複原有的道路時,歡呼開來。
直到1990年中期,一直在設立新的出入口。期間的1989年12月22日,在超過十萬人的歡呼聲中,時任西德總理的赫爾穆特•科爾由西往東走過勃蘭登堡門,東德最後一任總理漢斯•莫德羅在門的另一端迎接他,标志着勃蘭登堡門再次開放。西德人也在12月23日開始無需護照即可進入東柏林。隔離區被完全拆除,人們在勃蘭登堡門前的柏林牆上跳舞慶祝。
陳謙平憑護照也可以進出勃蘭登堡大門,在他收拾停當後的一段日子,幾乎每天都穿過柏林牆,到西柏林轉轉,西柏林牆面的塗鴉是他喜歡的文化。每天,地鐵載着陳謙平到弗裡德裡希站,出地鐵蓋個章,進入西柏林。柏林牆高聳在他的右手邊,“很高的,爬很難爬過去。”
在西柏林一邊,他看到有人過來紀念因翻越柏林牆死去的人,牆邊擺滿了鮮花。官方數字顯示,自柏林牆建起後,共有5043人成功地逃入西柏林,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亡,260人受傷,但是死亡人數一直存在争議。
在宣布開放的最初的幾個月,柏林牆仍駐有邊防軍,并且他們嘗試修複“圍牆啄木鳥”所造成的牆體損壞。漸漸地,他們放棄了這種嘗試,并容忍了未被官方宣布而自行開鑿的出入口存在。
1990年6月13日,東德軍隊正式下令拆除柏林牆。7月1日,東德宣布接受西德馬克,此時所有的邊境控制措施均被取消。随後東德軍隊(統一後的德國陸軍)開始拆除柏林牆,直至1991年11月完成,剩下幾處分牆體和瞭望塔被留作紀念。
1989年,人們聚集到勃蘭登堡門前慶祝柏林牆的倒塌
身邊的人逐漸消失
狂歡的盛會并不長久,消弭了物理界限的德國人很快冷靜下來。起初是“人心渙散”。 陳謙平的導師費路教授是一個堅定的共産主義者,在柏林牆通行的最初,他跟學生說“問題不大”,談起政局,他也表示憂慮,但總有“問題不大”的樂觀。很快,半個月,“整個就翻盤了。”不久費路就心髒病發作住院。“他覺得共産主義政權倒台了。”
街上逐漸出現散發傳單的人,傳單的内容都是關于統一,關于反對共産主義制度。當時的政黨是民主社會主義黨(PDS),領袖辭職。“散傳單的都是民主黨派,都是他們在鬧事。”
學校裡,對共産主義者的清算也逐步開始。“首先是拿教馬列主義公共課的老師開刀,各個學校都撤銷公共課的教研室,先下崗的是這批老師。”緊随其後的是社會科學系統,“被認為是共産主義政黨的喉舌系統、宣傳系統,他們全被開掉。這些教師也都失業了。”
“柏林牆倒塌”後不久,接管學校的西德高層準備把費路“清除掉”,因為他是堅定的共産主義分子,而且不屈從,有着堅定的共産主義信念。“他們開始給他羅織罪名”,最後定罪是:他的一個哥哥是東德克格勃,是東德秘密情報部門的第5号人物。聽說學校要開除費路的消息時,陳謙平已經回國。“因為老師住院,一同做研究的老師和同學都因為意識形态原因離開學校,身邊的人漸漸都消失了。”陳謙平的研究也做不下去了,停留3個月後,他決定回國。
費路要被開除的消息震動了漢學界,“因為費路在學界擁有極高的名望,他起初做中國古代史研究,古文和英文都很好,做了好多事情。他當然也不肯走,他說你們找個人來替代我,我跟他學術單挑。”
國際漢學界為此寫聯名信聲援費路,“還不是中國發起的,是美國和德國、日本在内的一批學者,也包括了中國的學者。”大家把罪責歸結于西德政府。在國際壓力下,西德政府後來改變了态度,費路得以一直在洪堡大學任教。
費路聽說陳謙平回國了,不太高興,問他:“你怎麼這樣就走了?”陳謙平也覺得無奈:“我也沒有辦法,他住院,也不知道他住在哪,不想給他添麻煩。”最後他的民國時期中德關系研究也半途而廢。2001年,67歲的費路病逝。
其他師兄弟的境遇,也是陳謙平回國期間耳聞的。德國人的學問和政治基本是連在一起的。當時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基本上都是為政治服務的,他們大多是堅定的共産主義者。東西德統一後,陳謙平的師兄安悟行,雖也是有名的學者,卻也沒逃脫出局的命運。1987年他率先披露了德國檔案館收藏的羅森報告。但他當時是PDS柏林地區書記,之後被戴上“秘密警察”的罪名,被迫離開洪堡大學,開始經商。“所以你看西方人還不是一樣嘛,在意識形态上。”
陳謙平接觸的幾位學者:穆勒、費路、梅薏華。無一例外都是共産主義的擁護者。在柏林牆倒塌後,“其實已經不是簡單的統一問題了,而是西方制度來接管共産主義。他們後來的命運,不屈從于西方意識形态總歸不會太好,盡管他們還是可以堅持原來的主義,PDS還在,組織還在。”這些學者在柏林牆倒塌時,雖心有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必須小心謹慎,一般人也不敢随便高調,如果太多抗拒,可能就羅織個罪名被開除了。”最後有些教授不得不提前退休。“特别是這些老人,意識形态上跟着共産黨很緊。畢竟他們之前的生活待遇比較好。”
東德知識分子的待遇比較好,“造反的都是老百姓和工人。他們待遇相差太大了。知識分子一般都有郊區的一棟别墅,收入也很高,所以這些人就非常地堅持信念。”柏林牆倒塌後,洪堡大學被自由大學接管。“自由大學派管理人員擔任系主任、校長等行政職務,他們的工資待遇是西德的,東德知識分子工資盡管也算不錯的了,但跟西德還是有差距,加上東德馬克不值錢。”
東西德矛盾在牆塌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存在,東西德之間心理上的“柏林牆”更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化解。同一個辦公室裡,西德人工資要高得多,東德人就會不滿意,覺得是二等公民;西德人也不甘心,認為東德是個包袱。陳謙平在學校每月有900馬克的生活費,“這在東德生活可以很不錯。”但是到了西德,8:1兌換西德馬克,就會顯得窘迫。柏林牆街邊,到處都是換德意志馬克的人,“因為
東德馬克不能用。”
陳謙平住在洪堡大學招待所,柏林牆倒塌後的兩三個月,那裡就沒什麼人了。每天都隻有他和一個剛果來的學生。陳謙平每天的主要工作是到東德國家檔案館看檔案,“主要是德國駐中國大使館的檔案。抗戰勝利後,因為德國是戰敗國,他的檔案被中國政府給接收,直到49年,才還給了東德。有一些比較重要的資料,當時費路和幾個學生一直在做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檔案,羅森報告就是其中之一,是德國駐南京的一個政務官。”
在東德,有了最早的超市,但超市裡的東西遠不如西德質量好。陳謙平很後悔沒有買一台當時最好的相機,鏡頭是東德的蔡司,三四百馬克一台。“我們當時都舍不得買,花那麼多錢去買台相機,但是現在有點後悔,蔡司鏡頭是最好的。”
東德的商店裡最多的是越南人,他們排着隊哄搶,平時在東德一些建築公司務工。除了越南人,在東德較多的是土耳其人。因此,美國的種族矛盾表現在黑人與白人之間,在德國主要是德國人和土耳其人、越南人之間的矛盾。德國國民素質高,文明程度也高,平時聽古典音樂,講話聲音低,咖啡館、餐館裡碟子聲音都聽不到。東方人在德國的表現就相反了。
陳謙平前幾年去德國,自由大學的羅梅君教授帶他去東德轉,依然心懷憂慮地給他介紹:“這邊還是很危險,法西斯、新納粹都是從這裡出來的。”“這麼大一個國家,好在西德比東德大一倍,經濟體量也大,能夠慢慢消化。25年過去,也差不多了。”但矛盾化成的瘡疤隐約可見。
現在陳謙平每隔一兩年要去一次德國,他喜歡柏林,這座城市給他帶來安全感。但偶爾也有物是人非之感,尤其是看着勃蘭登堡門兩側建築拔地而起,空地上建起了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立滿墓碑。國會旁邊原來的空地上蓋起了總理府:“原來視線越過那片空地就是波茨坦廣場,可以看到女神像。”(來源:bevictor伟德官网小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