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9月12日第645期
形象史學是國内史學界近年來提出的一個新概念,也是史學研究方法與史學分支學科的新發展。
乾隆十八年(1753)冬,三車淩率杜爾伯特部來歸。次年五月,乾隆皇帝在避暑山莊萬樹園賜宴招待。清宮西洋畫家郎世甯等人繪制的《萬樹園賜宴圖》,形象地反映了這一民族團結的曆史場景。資料圖片
何謂形象史學
提出這一概念的學者認為,“‘形象史學’,是把形與象作為史料,用以研究曆史的一門學科。具體來說,指運用傳世的岩畫、銘刻、造像、器具、建築、服飾、字畫、文書、典籍等一切實物,作為主要證據,并結合文獻來綜合考察曆史的一種新的史學研究模式”(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編:《形象史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從大類來說,它仍屬于以形态直觀為特點的形象研究。
“形象”的英文為“image”,引申為圖像。過去有“圖像史學”的說法,英國曆史學家彼得•伯克著有《圖像證史》一書,他表示,該書的“主要内容是關于如何将圖像(images)當作曆史證據來使用。寫作的目的有二:一是鼓勵此種證據的使用,二是向此種證據的潛在使用者告知某種可能存在的陷阱”(彼得•伯克:《圖像證史》,楊豫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此處所雲“圖像(images)”的内涵有些模糊,是否包括實物類的形象,并不明确。譯者楊豫對該詞的内涵做了注解:“按照作者的界定,它不僅包括各種畫像(素描、寫生、水彩畫、油畫、版畫、廣告畫、宣傳畫和漫畫等),還包括雕塑、浮雕、攝影照片、電影和電視畫面、時裝玩偶等工藝品、獎章和紀念章上的畫像等所有可視藝術品,甚至包括地圖和建築在内。”這就将“images”的範圍從平面的“圖像”擴大到包括圖像在内的實物“形象”。形象史學這一概念的提出,就是基于這一擴展,并進而擴及一切實物。
從形象的本質意義來說,文字其實也是一種形象,尤其是在文字與圖像并存之時更是如此。比如,在海報設計中,20世紀初就有人提倡字體設計的革命。比利時設計師、建築師亨利•凡•德•威爾德(1863—1957)在為美國著名建築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1867—1959)的設計展所作的海報上,将文字按照幾何學的方式設計,把字母都變成由垂直線條和水平線條構成的字體,展現了風格派的獨特追求。此外,傳統中國畫也很注重畫面構圖與書法題款的相互配合。
形象史學有助于擴大研究視野
形象史學這一概念的提出,将研究對象從二維空間的平面“圖像”擴展到三維空間的立體“形象”,反映了人們要求擴大史學認知範疇、進一步開發史料資源的需要,也是為溝通精神文化與物質文化之間的聯系所作的努力。
近年來,國際史學界非常注重物質文化史研究,以實物形态的文化載體為研究對象,深入發掘其内在的精神内涵。美國漢學家韓書瑞的力作《北京:寺廟與城市生活(1400—1900)》,就是以寺廟為研究對象,說明它是如何在這一公共空間把居民組織起來,并塑造了北京的城市特性。在她的書中,寺廟是範圍極廣的城市生活重心,其職責包括類似今天的圖書館、博物館、公園、劇院、救濟院、消防隊、市場、旅遊點等非宗教的公共職能。為撰寫該書,韓書瑞考察了大約2390座寺廟的碑刻,并在書中收錄很多插圖和地圖,作為讀者的視覺向導。這種研究方法與形象史學的旨趣頗為投合。
形象史學的提倡,還有鼓勵非精英史學的考慮。留存至今的文字史料大多由精英階層的史家記述,往往忽視下層民衆的生活;史書則是知識階層構撰、整理的産物,主要記載統治者的活動,對曆史真相不免有所遮蔽和扭曲。而以實物為考察對象的形象史學則可避免這種缺陷,使用的史料也更為廣泛,對恢複曆史的本來面目有積極意義。
實物形象具有多種功用
在研究曆史的過程中,實物形象能發揮哪些作用呢?歸納起來,它有以下功用。
第一,實物形象在曆史研究中起着決定性作用。這種情況大多出現在科技領域,例如,研究河道變遷、天文地理、地圖繪制、工藝農作,都離不開各種圖典。明朝萬曆年間的《坤輿萬國全圖》,是意大利人利瑪窦來中國傳教時所繪,主圖為橢圓形世界地圖,各洲用不同顔色标出,四角附有小幅天文圖和地理圖。圖中還繪有帆船、多種海陸動物和題記。從這張地圖可知,中國人當時已知曉世界地理大勢。如果沒有這張圖,那麼,無論怎樣用文字描摹,也無法說清當時中國人對世界地理的認識。
第二,實物形象起着印證文字史料的作用。文字史料對史事有記錄,如果有相關的實物形象作為對照,就能起到互為印證、相得益彰的效果。以古代亞述人為例,據說,亞述軍隊在世界上最早大規模采用心理戰。在攻占頑強抵抗的城池後,他們往往會把城裡的男女老少斬盡殺絕,對淪為階下囚的敵國國君和貴族的處罰也很殘忍,用盡各種殘酷折磨的手段。亞述國王那西爾帕二世(前883—前859年在位)在銘文中記述自己的暴行:“我把敵人的屍體堆滿山谷,直達頂峰。我砍掉他們的首級,用人頭裝飾城牆。我把他們的房屋付之一炬,在城門前我建了一堵牆,牆面包上由反叛首領身上剝下來的皮。我還把一些人活着砌進牆裡去。”(陳仲丹:《圖說武器戰争史——從刀矛到核彈》,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46頁)僥幸活下來的人會把這些駭人聽聞的暴行傳遍四面八方,其他城市的人知道後,就會出于畏懼而不敢與亞述軍隊對抗。在亞述宮殿遺址出土了大量石刻浮雕,其中就有刻畫亞述人把俘虜挂在矛尖上示衆的畫面,亞述人留下的形象與文字史料的記載基本一緻。
第三,實物形象起着彌補文字史料不足的作用。有些史實的文字記載過于簡略,影響研究的深入,實物形象則有助于彌補這一不足。18世紀,在世界範圍出現了“中學西漸”的現象,即中國文化的西傳。除《易經》、《論語》等典籍外,當時從中國傳到西方的更多是絲織品和瓷器等手工業産品。今天仍能看到清代外銷的雲龍緞、羅鬥紗、香雲紗、燈籠紗等精美織物,但當時的織機已蕩然無存。來華的外國傳教士曾繪制過他們見到的織機,這些圖畫流傳至今,對紡織史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第四,實物形象可以為史學研究者提供思考的切入點。1896年李鴻章到法國出訪時,曾經拍攝一張照片,内容是法國總理富爾陪同他參觀馬克沁重機槍射擊表演。作為東道主,法國試圖向中國推銷軍火。從時間上來看,1884年美國人馬克沁在倫敦發明重機槍,1888年英軍首先裝備。李鴻章在巴黎見識這種新式武器時,馬克沁重機槍尚未在戰場上使用過。1898年,英軍使用馬克沁重機槍在蘇丹大開殺戒。1904年日俄戰争中,日軍還很少裝備這種武器,因火力不足,大批日軍倒在俄軍機槍的彈雨之下。如此推斷,這種照片上的射擊表演就顯得極為重要,或許這本來會成為中國走向軍事近代化的重要契機。不管是何原因,李鴻章并沒有及時抓住這一機遇。
總之,研究者在審視實物形象之時,或許會有所感觸,再結合曆史背景和文字史料,對開展史學研究不無啟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