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以(1904—1975)是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先驅人物,早年與羅家倫、蔣廷黻諸先生相過從,由垂手從教而至相與論學,交誼久長。自1928年起,已創拟《近代中國史》19冊的宏大寫作計劃,并有意與羅、蔣合撰近代史以供一般閱讀。30年代以降,又陸續推出一系列“史事日志”類編年巨著。更為人知的是,他作為台灣中研院近史所首任所長,擘畫創建,養成人才,使得一個新興學術機構成長為近代史研究重鎮,乃至卓然而立,孕育出享譽學界的“南港學派”。他生前完成的最後一部著作《近代中國史綱》在香港出版後,即受到學術界和讀者重視與歡迎,先後3版13次印刷,繼又在台灣刊行,目前在大陸也已有兩個版本。今人論及郭氏史學貢獻,常列舉其多種以“史學日志”命名的著述。綜計相關作品有《太平天國史事日志》二冊、《近代中國史事日志》二冊、《中華民國史事日志》四冊。此外《太平天國曆法考訂》、《郭嵩焘先生年譜》等書同屬編年系事性質,也在所謂“年代學著作”範疇内。王爾敏歸納乃師史學功力所在,“基本上是春秋家正宗學養,研治史事,重視年代學”。(王爾敏:《郭廷以先生與中國近代史之學術建樹》,《20世紀非主流史學與史家》,第14頁)可以說,史志體裁的寫作幾乎貫穿郭廷以學術生涯始終,堪謂其史學著述中最具特色的一種。
郭廷以出生在河南舞陽一個小康的地主家庭,初小而高小,是最早一批新式學堂的試驗者。1918年考入開封二中,後轉南京高等師範學校附中,1923年被保送入東南大學曆史系。柳诒徵主講中國文化史,因材料不好解決,鴉片戰争以降一段幾乎無從講起,授課隻好參考日文著述,并要求學生對照《東華錄》比讀。這實際成為郭廷以接觸近代史料的初步。他說,“初看茫無頭緒,後來越看越有興趣,從道光朝看到鹹豐朝,再往前看看到乾隆朝,我另編出一套章節,很得柳先生贊許。”約自大學二年級,郭開始做讀書筆記,并漸将劄記範圍擴充至記錄時事。北洋時期軍事繁興,郭據能接觸到的資料,随時記錄内閣變遷、各省軍隊番号、駐防區變更、軍官出身等等,并列出表格,這些工作為“後來研究現代史的準備”,可見其已有保存當代史料的自覺。
在東大最初兩年漸摸到研究門徑,但真正引領郭廷以進入近代史研究天地的還是羅家倫。他大三時,羅聘入東大曆史系,郭回憶當時課堂情形:“由于羅先生名氣大,講話風趣,最初上課轟動一時,以風雨操場做教室,文科學生固然要聽,其他科系學生也擠去聽。”羅家倫犀利的談鋒、嶄新的觀念,給他極大震撼,由此結下學術之緣。1927年郭大學畢業,經羅家倫推薦,進入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工作。時值北伐,戰争一發動後,郭就以史家的敏感意識到這是一件“大事”,據報刊逐日記“大事志”。他所在的政治部下屬編史局,專門收集國民革命軍史料,因此有條件寫作“日志”,為将來撰寫軍史做預備。郭廷以有過史料學訓練,在搜集資料方面非常用心,據他自述:“當時我收集資料的範圍很廣,标語也加以收藏,并記載了某年某月在某地某個機構貼出來的标語,由此可發現軍政方面變化的迹象。”
不久後,郭廷以轉入中央黨務學校編譯部,一面擔任編譯,一面撰寫民國大事志,範圍漸漸前推,“把清末至最近的近代史大事寫出一個大概,對研究近代史有了一個骨架了”。至1928年春,完成《清季史事日志初稿》,由中央政治學校印行。當年郭應清華大學新任校長羅家倫之邀北上協助行政,并以曆史系教員名義與羅合授“中國近代史”。1930年離開清華,相繼執教于河南大學、中央政治學校,至1932年赴中央大學曆史系任教,直至1949年。在中大郭廷以開設了近代史課程,并編寫多部講義,課餘還常去各圖書館查閱資料。金陵大學是教會學校,英文書多,地方志也有七八百種,這裡成為他讀書的“福地”。郭晚年憶及在圖書館狹小閣樓上查書的情形:“我把所有地方志都看過,善本書也全看過,相當下功夫,當時為了防蚊子叮,穿好衣服,但逢暑天溫度一高,汗流浃背,非常之苦。”利用北京、南京等地資料,“近代中國史長編”得以不斷充實内容,覆蓋時段上自16世紀,下迄至民國20年代。他選出其中相對成熟的部分,以《太平天國曆法考訂》、《太平天國大事日志》獨立成書。後者原名《太平天國大事日志》,據中大學生王聿均言,“改名可能是出于羅家倫先生的建議,史事日志是指與曆史有密切關系的事件,而非一般事件”。兩書出版後轟動一時,郭也由此奠立與簡又文、羅爾綱鼎足而三的“太平天國史先驅大師”地位。
至遲不晚于1939年,《近代中國史事日志》寫作已基本完成,但郭廷以精益求精,不願匆忙定稿,加之抗戰軍興,輾轉耽擱,一直到60年代,即台灣近史所時期才正式出版。當時《中華民國史事日志》也已初具規模,郭的多位弟子張朋園、呂實強、陸寶千、陳存恭等人對内容增補均有所貢獻,而最終定稿是他晚年在紐約完成的。在生命最後一段時光,郭廷以仍舊保持着數十年前初操史觚時的工作熱情,在美國各大圖書館搜集資料,逐日逐條加以增訂,“到死還是沒放棄”。該書出版經曆了波折,張朋園後回憶說:“郭先生去世十年後,近史所才在所長呂實強的主持下,出版郭先生的《中華民國史事日志》。在此之前,我們幾乎都認為郭先生這套書沒希望出版了,因為那個時代,沒有人敢批評政治,不像現在,就算你不喜歡總統也可以批評他,但在當時,你隻有生悶氣的份。”無論如何,多種史志終得以彙齊出版,總算是對郭先生身後的告慰。
今日流傳最廣的郭著《近代中國史綱》完成于上世紀70年代,而往前再推30年,郭廷以還出版過兩大冊以《近代中國史》為标題的著作。這兩冊各達600多頁的大書非一般意義上的近代通史,而是各以早期中外關系、鴉片戰争為主題,按時序做“史料之整輯排比”的文獻集,其性質不完全同于“史事日志”,但方法或内容均多近似。郭本人自承,在史學方面“比較影響我最大的是羅家倫先生,……影響我最大有二,其一是注意外國資料,其二是研究近代史”。1931年羅發表《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意義和方法》一文,就“科學的近代史”研究宗旨、方法及範圍提綱挈領,直言“現在動手寫中國近代史還不到時候”,“要有科學的中國近代史,非先有中國近代史料叢書的編訂不可”。此文作為“引論”收入《近代中國史》第一冊,同書“例言”說:“曆史研究應自史料入手。以近代中國史論,現在尚為史料整理編訂時期,而非史書寫著時期”。史料取舍也嚴格按照羅所論以“原料”為尚,必不得已,始一用“副料”。
這類帶有幹燥的、實證氣味的史學體裁,易造成一種刻闆形象,讓人以為郭廷以隻是一個會寫史事編年的“史匠”。其實撰寫《近代中國史》時,除了排比史料,他還特别注意使分立不同的記載“互相聯通”,各主題附以簡要解說,以使讀者獲得“一貫明了之認識”。張朋園以今日眼光視兩冊《近代中國史》,認為其中“不隻是史料,還有郭先生對史料的獨特見解,并非沒有解釋”,并進而指出,解釋曆史的觀念是由蔣廷黻所種下的。郭廷以在清華隻待了短短兩年,有一個重大收獲,就是結識了蔣廷黻。上世紀30年代的北平學術界充斥“非考據不足以言學術”的空氣,各大學史學課程日趨專門化,而主持清華曆史系的蔣廷黻卻對此學術風氣有自覺反撥,偏向為綜合史學鳴鑼開道。郭、蔣有過一同工作的經驗,無論重實證的研究路數,或曆史理解的宏觀方面,皆多所共鳴。按郭的理解,“将史事按史時順序排次,則全局悉入眼中,分條來看,容有支離破碎之感,綜合參證,自有其脈絡系統可尋”,理論上待史料工作告一段落,再行深入研究,兩者間并無截然分界。之所以視史事編年如此重要,在于他特強調曆史連續性。郭常以李白詩句“前水非後水,古今相續流”作喻,将史實視為前水、後水,為一種不能中斷的永恒連續,“曆史研究首須認清史事,方能了解它的意義;史事須以史時來聯貫,史時失去正确,史事即因而紊亂”。郭還重視中西“交通”的因素,認為曆史不可分,不僅時間有連續性,空間亦有交互性,所謂“六合為一國,四海為一家”,此種現象“以近代為尤著”。
對編寫史志的工作本身,郭廷以倒看得相當平易。他視史志為“一部近代中國的綜合記錄”,認為是一種“極平凡而相當繁瑣的工作”,并歸納“有興趣”、“肯耐煩”、“廣涉獵”、“勤動筆”、“慎選擇”數項标準,在實踐中身體力行。郭常向學生灌輸“勤動筆”的觀念,“看到什麼東西,覺得有意思,應該馬上動筆把它記下來”,鼓勵學生從檔案中找專題進行研究,如果不是經過相當時期的史料訓練,他是不放心讓學生直接從事專題研究的。這一觀念對近史所治學風格有着深刻影響。
李恩涵總結說:“當時凡是遵照量宇師指示,肯下功夫的,如李國祁、王樹槐、王爾敏、張玉法等人就有很好的專書著作;沒有照他的方法去做的,在近史所待了三四十年也寫不出一本好書的大有人在。”劉敬坤出自郭在中央大學曆史系所教的最後一班,也是他為數不多的留在大陸從事史學工作的學生之一。對于應在史料方面下的功夫,他在多年後有所反思:“很後悔沒有照郭先生所說的去做,一直到後來我自己做研究,才發覺郭先生的路子是對的。”他承認在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圈子裡,郭廷以是一個“奠基者”,不過遺憾地表示:“目前在大陸,有幾個人走郭廷以的學術路線,但卻不是郭先生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