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曆史”(public history)在中國是一個舶來的概念,來自于美國。而曆史作為一個學科在中國早已有之,留存至今汗牛充棟的史書就是明證。而公共曆史強調的則是曆史的公共性,即曆史與公共社會聯系和溝通的特性。與此類似也是來自海外的還有兩門學科,“公共關系學”(public relations)和“公共外交”(public diplomacy),前者早在幾十年前即為人所知,它關注的是組織與公衆之間的溝通,而後者是近年才傳入,探讨的是如何以文化等軟實力來影響國外公衆,以提升本國在國際上的正面形象。由此可見,都是從美國舶來的這些公共類(public)學科主要側重的是其公共性,即訴諸公衆,溝通社會,為受衆服務,強調的是其實用、應用的特點。這些學科有很強的實踐性,要求從業者不僅坐而能論,更要起而能行。
公共曆史作為一門曆史的分支學科出現于上個世紀70年代的美國。在美國最早對之進行探索的學者是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的羅伯特•凱利。他有感于當時大學培養的史學人才就業面狹窄,希望曆史專業畢業生能更适應社會的需要。1976年,凱利得到洛克菲勒公司資助,在他任教的學校設立研究生項目,培養曆史學者為公衆和私人項目服務。他率先在曆史系開設“公共曆史研究”課程,提出“公共曆史”的術語。1978年,《公共曆史學家》雜志創刊;1979年,“美國公共曆史學會”成立。這些事件标志着公共曆史學科的産生。現在在美國已有上百所大學設立了公共曆史的專業學位。在凱利心目中,公共曆史是指受過專業訓練、掌握專業知識的曆史學者服務于學院(大學)以外相關社會領域的曆史研究活動。“學院以外”是區别公共曆史與傳統曆史的重要節點。越出“學院”的領域,曆史服務的範圍更廣,服務的對象更多。
美國學界最初給公共曆史确定的概念是,“一個幫助人們書寫、創造、理解他們自己曆史的行業”;“以公衆為對象,為公衆需求服務,由公衆自己創造的曆史研究實踐”。這一概念有兩層含義,前者強調的是曆史應用範圍的草根特性、個人特征,正如國内有些學者提出的“小曆史”的概念,公共曆史學者幫助人們書寫他們自己的曆史;後者注重的是曆史為公衆服務的功用,将曆史元素(知識和方法)作為原料,生産為公衆所需的文化産品。2007年,美國公共曆史學會又提出新的概念:“公共曆史是一場運動,一種方法論,一種途徑,它可以促進曆史領域的合作和實踐;從事公共曆史的研究者承擔着一種使命,即使他們的專業見解有益于公衆。”這一概念并沒有就學科本身給出嚴密的定義,而是凸顯其最重要的學科特點:曆史為公衆和社會所用。通過這一概念,我們可以理解公共曆史所具備的三個特征:一是對曆史研究理論和方法的運用(即專業性);二是曆史知識運用的領域是在純粹的學術和考古目的之外(即實用性);三是重視研究人員的專業培訓和專業實踐(即探索性)。也許以後對公共曆史的概念還會做一些修正,但這些主要特征不會有大的改變。
盡管公共曆史是一門介紹到中國還不久的新學科,但其将曆史資源為社會服務的觀念在中國早已有之,我們常說的“古為今用”就蘊含着此意。曆史學是古老的學科,屬于狹義的非物質文明的核心内容。在中國,史學和經學構成了傳統文化最重要的内核。古代文人讀書常是經史互讀,“剛日讀史,柔日讀經”,經和史成為他們汲取知識養料的主要來源,比如曾國藩在日記中記述他平時讀的書就多是《史記》、《漢書》、《孟子》一類,基本不離經史典籍。而按照清代學者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說法,“經”也屬于廣義的史的範疇。如此一來史學就在啟沃心靈和智慧的知識寶庫中占了主體的地位。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有類似說法:“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曆史科學。曆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德意志意識形态》,《馬恩選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卷第66頁)在知識構建中曆史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而它的功用被清代學者萬斯同概括為兩個方面:成“名山業”;為“帝王師”。前者指的是史學著述,寫出能傳之後世的曆史著作,有助于文化積累。而後者指的是以史學知識輔佐統治者,為治理國家服務。這體現的是曆史的垂訓功能,在深層次指導人的行為和活動。我們現在常說的人文和社會學科所承擔的智庫功能就蘊含着這層意思。晚清學者王闿運曾在湖南開辦私學,培育弟子。他将自己教學的内容分為三類:“帖括之學”(應付科舉考試的學問)、“詩文之學”、“帝王之學”。教學目的逐級提高,從最低層的應試直至最高層的治世。在他最高的所謂“帝王學”一層,教授的大多是曆史上有關興亡得失的經驗和教訓。史學除了在高層次用于垂訓咨詢外,還有具體的實際運用。前面提到的史家章學誠就以平生所學編撰地方志,并總結出一套理論和方法,被後人稱為“方志之祖”、“方志之聖”。所以說,公共曆史在中國從概念來說是新的,而就其方式而言是早已有之,隻是未發展到今天社會所需要的産業化的規模。
美國是發展文化産業的先行者,非常注重将學術資源進行産業化的改造和運用,因而産生出一批将學術資源運用于公共領域而衍生出的新學科,比如公共考古。現在公共考古的概念也已為國内學界接受,最近在南京已創辦了國内第一本公共考古雜志——《大衆考古》。2013年10月,在河南三門峽市舉行了首屆“中國公衆考古•仰韶論壇”。與會者認為,公共考古的目的是“通過公衆考古活動使考古學走近公衆,進而實現考古學對現代社會的文化價值做出有益探索”。而在“現階段宣傳型的考古知識普及仍是主流,而加強公衆的互動則需要提高活動的趣味性與多元化來實現”。(“中國公衆考古•仰韶論壇舉行”,《大衆考古》,2013年第5期)
公共考古本身是獨立的學科,但與公共曆史又有着密切的聯系,因為有很多公共曆史專業畢業生從事的就是與考古、文博有關的職業。在美國,公共曆史涉及的領域主要有檔案學、考古學、博物館學、文化遺産管理、曆史遺産保護、口述曆史、影像曆史等方面。與之相應的,這方面的工作者可在政府機構、博物館、圖書館、公衆和私人研究中心等部門就職。自從旨在打開曆史與社會應用之間聯系的公共曆史專業出現以後,美國曆史專業畢業生的就業狀況大為改善。據美國曆史學會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2013年上半年,在随機抽樣的2500名擁有博士學位的曆史專業畢業生中,50.6%的人在四年制大學擁有終身教職,近25%的人在專業之外找到了較為理想的工作,隻有兩人處于失業狀态。調查結果一方面說明在經濟不景氣、人文學科畢業生就業困難的情況下,曆史專業畢業生的就業情況良好,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其就業趨向多樣化。美國的公共曆史企業曆史聯合公司(History Association INC)就是體現公共曆史理念的一個成功範例。這家公司是由四位曆史專業畢業生于1981年建立的,為社會提供專業的曆史研究咨詢、政府政策報告撰寫、曆史文物考察鑒定、檔案服務、曆史展覽策劃等業務。畢業于印第安納大學的菲利普•坎特倫是該公司的建立者,同時他也是一位口述史、商業和能源史專家。上個世紀70年代他畢業時正當美國經濟不景氣,曆史專業畢業生就業困難。1979年美國爆發三裡島核事故,美國能源局要求在一年内完成對事故的調查和分析并寫成報告。坎特倫迅速組織曆史專業畢業生成立了一個小組,前往事故現場和周圍市鎮調查,把分析結果帶回華盛頓,建立檔案,整理口述史料,撰寫事故分析報告。這件事為他和同伴以後成立公司奠定了基礎。(“美國曆史學專業畢業生就業趨向多樣化”,《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12月11日)
公共曆史是面向現實的實用曆史學科,它與傳統曆史之間呈現出一種相互融通、互為補充的關系。相互融通主要體現在公共曆史的學科基礎要靠傳統曆史的學術積澱來不斷豐富,而互為補充又表現在公共曆史擴大了傳統曆史的影響範圍。公共曆史作為新出現的史學分支學科,其學科定位還有不少地方值得探讨。為突出這一學科的實用性,公共曆史學者很自然會将其他學科與之相關的部分納入其中,這就使得它與不少鄰近學科的分界不甚清晰。首先要說的是公共曆史與文化産業的關系。公共曆史的活動可歸入文化産業範圍,但文化産業是一種經濟門類,它本身不是獨立的學科,與公共曆史之間不存在學科的統屬關系。其次對公共曆史的範圍不要做過度的擴張,将之随意延伸到其他學科領域。比如公共曆史專業畢業生會在檔案館、博物館這類機構找到工作,但檔案學、考古學、博物館學本身已是很成熟的學科,在大學每年都培養了不少本專業的應用人才,而公共曆史專業培養人才的目标應該與這些專業有區别,以求差異性發展。再如,有不少公共曆史專業畢業生會在城市規劃部門求職,而他們的專業優勢主要還是體現在與曆史相關的城市規劃項目,如曆史遺産保護、城市曆史等,所以這兩個學科隻是在部分領域有知識互補的關系。再次有些史學方法和史學分支學科與公共曆史有着緊密的聯系,是公共曆史發展的主要支撐點。比如口述史學方法已在公共曆史中得到廣泛的應用,因為不少應用型的曆史工作所能搜集到的文獻材料嚴重不足,不得不以口頭史料為主要依據;再如影視史學也為公共曆史學者提供了廣闊的活動空間,如擔任影視片的曆史顧問,對曆史題材影視片創作的合理性和預期前景進行分析等。最後是要分清公共曆史與相關學科的界線。這裡可以曆史教育學為例,有人認為公共曆史的内涵既然包括曆史知識的傳播,它與曆史教育學就是一種相互包容的關系。實際上曆史教育學(以前叫曆史教學法)是一門産生已久的獨立學科,其内涵和外延都很明确,從業者(主要是中學曆史教師)在中國有百萬人之多,其規模之大遠不是公共曆史學者所能相比的。當然,這兩門學科之間也會彼此借用一些研究方法、工作模式,比如在中學曆史教學中使用校本教材,編撰帶有地方特色的曆史課本,就與公共曆史有關;而在公共曆史活動中舉辦普及講座,傳播曆史知識,确實也具有曆史教育的功用,但它們之間的學科邊界還是較為分明的。
即使在弄清了公共曆史的學科定位後,如果要在中國的大學開設公共曆史專業,培養相關專業人才,還有一個要将從美國舶來的公共曆史專業培養模式加以改造,以與中國的實際接地氣的過程。隻有在了解了中國日新月異的社會進步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應用型史學人才後,才能設計出合理的公共曆史專業課程模式。今天社會對史學的需求是在不斷擴大而不是減少,需要曆史學者做出積極的呼應。這正是在中國推進公共曆史事業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