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1942》,我相信這是苦難。但是由于是文藝作品,往往會把一些具體的事和人集中或放大。其中,在逃難中範東家的一家被逃兵洗劫,銀元被搶一段,勾起我的一段回憶。兩代人共同向我講述的關于200塊銀元的故事。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徐州市(府)邳縣(州)炮車鎮人。外公家姓熊,外婆家姓王。1923年徐州到海州的隴海鐵路東段通車,炮車鎮就在鐵路邊。而炮車鎮本來又是由駱馬湖邊的窯灣鎮通沂河往北去的小鎮。從清代到民國一直比較繁華。外公家是鎮上行醫的,兩代開醫館。是坐堂的大夫,不是遊方的郎中。外公的父親叫熊宗林,從父親、長兄習醫,但隻會抓藥,不會号脈。遇到先生的方子不好,會講“這味藥重了,這味藥不該放”。外婆的家裡是開南貨店的,後來兼營雜貨。這二百塊銀元,就是外婆的家事。
外婆的父親,名字我已不清楚。姑且叫王太公吧。本來是靠趕牲口給人送貨為生,慢慢的積攢了一些錢,就開了小店,賣米面、南貨後來賣日雜,家裡養了兩頭騾子,自己進貨販賣。(不要小看這兩頭騾子。我們本家武姓是比較富裕的家族,每一房都有一兩頃地。我曾經問我祖父,家裡有沒有馬。祖父說,家裡隻有有牛。自從抗戰開始之後,跑反的日子多,坐吃山空。像馬、騾子這樣的大牲口就喂不起了。)外婆的父親王太公第一位夫人有一個兒子,但是夫人早死。于是續弦第二位夫人,也就是我外婆的母親,我母親的外婆——徐州話喊姥娘(我母親她自己喊姥姥),行文中姑且喊王太奶吧。
太公、太奶婚後日子過得挺不錯,隻是一直沒有孩子。于是從遠房的親戚中收養了一個女兒,這就是我的外婆。我外婆出生那年是1937年,不到兩歲就過繼到太公、太奶家裡。王太公的大兒子年長,娶妻後就自立門戶,照看家裡的田地,是種地為生的農民,這位舅公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太公、太奶和我外婆三口之家就這樣過着小日子。在當時來說是小康。徐州這一代是四戰之地,日本人、國民黨、共産黨、響馬(土匪)都經常光顧,(我聽我祖父說過,我們本家的姚姓佃戶小孩被響馬撕票之後,我們家出頭幫忙把響馬抓到,佃戶把響馬殺了,心肝都挖出來吃掉解恨的事情。)徐州一代的老百姓什麼票子都見過,北洋的、法币、儲備票子(汪僞維新政府的),老百姓最愛的還是銀元。窮人家的閨女出嫁,也要在陪嫁箱子底下壓一個鹹豐大錢或者一塊銀元。我的曾祖父鬧革命,幾次入獄,幾次被我高祖父贖出來。高祖父最後罵“小三,我在你身上花的錢,都能照你的樣子打個銀人了。”換句話說,當時向官場行賄,也要用銀元。
民間傳說,龍洋比大頭好,大頭比帆船好。就是說清朝的銀元比北洋的銀元好,北洋的銀元比國民政府早期發行的銀元好。老百姓的思維裡,曆史是退化論的。這點在銀元身上也有體現。大概老百姓認為越早的銀元,含銀量越高。
我的外婆一家經營着小店。到了上學的年齡,我的外婆還上了小學。至于有沒有讀到高等小學堂,我就不得而知。我的祖母不識字,我的祖父是私塾出身。外公、外婆都是現代的學校讀書的。從小我就知道,我外婆會看報紙,而我祖母是不會的。這一爿小店到底收入如何,今天已經無從查考。我隻知道,這爿店是我外婆家最後的家當——兩百多塊銀元。
外婆不止一次給我講起她的家事:“家裡倒黴的日子就是四七年、四八年那會兒。徐州先被共産黨解放一回,後來國民黨來了,拉壯丁,再後來淮海戰役之後又解放一回。到處兵荒馬亂。老百姓也窮,店裡生意也不好。家裡的騾子受驚崴了腿,也不能跑遠路了。接着俺爹又生病,生意就不能做了。”老兩口把店關了帶着女兒,從鎮上搬到鄉下,靠經營幾十畝地為生。而積攢下來的銀元,是家裡的救命錢。
我曾經不止一次問外婆,這一輩子什麼時候日子最苦。外婆說,她一輩子沒過過苦日子,最苦就是59年60年61年,也是鄉下家裡苦,那時候外公在部隊當兵,她帶着孩子住城裡,雖然緊張但是吃的喝的都還有。随即,外婆開始講起她的家事了。
“炮車街都知道俺家以前開店的,有錢。但是也知道俺家沒解放就敗了。五幾年俺爹就病死了,連病帶出老殡花了錢。就剩下我跟俺娘孤兒寡母的。”說着,外婆就講起土改了。“徐州解放早,土改也早。家裡地早就充公了,但是後來沒有一次運動都有工作隊來,家裡值錢的東西也早都搬走了。”我知道外婆會講銀元的事,每次講起這事兒,她都極其得意。“最狠的一次,村裡人來抄家。也很客氣,問俺娘,你家裡沒藏什麼東西吧。俺娘就說,都擱屋裡了你們自己看吧。工作隊就帶人進屋翻翻。恁太太(指我外婆的母親)自己抱着孫子(前任夫人的兒子所生)就坐在院子裡的杌子上,看他們翻。他們翻完了,看看也确實沒有啥,老寡婦還挺可憐的。此後還來慰問過。俺娘說,她把二百塊洋錢用布袋子縫成一條,貼身斜背在身上。外面再穿衣服。入秋天外面穿夾襖。也看不出來,聽不見。那次抄家就這樣的藏下來的。”
這曆次政治運動幸免于難的二百塊大洋,最後成了老人家的救命錢。我問過外婆,銀元在徐州地區的購買力有多大?外婆說過,年景好的時候一畝地十幾塊二十塊洋錢,年景不好的時候一畝地七八塊洋錢。以前我看小說《高玉寶》知道,高玉寶辛苦一年打長工也隻能賺兩塊洋錢。而沒想到當時的銀元的購買力還是很強大的。
時光到了一九五八年,那一年我母親出生。到了第二年,供應就開始緊張了。外婆帶着母親在徐州城裡,雖然計劃緊張,但是不至于餓到。外公在部隊當兵,每月多少還可以寄點糧食回家。到了一九六一年臘月就很困難了。過年的時候,一家幾口人一共隻有不到二斤豬肉的計劃。一般的家庭會想盡辦法托人把這二斤豬肉全部買成肥肉,回家煉油,然後炒菜有點葷腥還省油。外婆把這二斤豬肉都買成五花肉,回家炖了,讓我母親一頓吃完了。關于這件事,我母親一直不承認。我更相信我外婆的話,她還說:“那時候,還把恁媽媽關起來吃,不敢讓鄰居看見,看見人家說造業。”
農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盡管江蘇的江渭清、惠浴宇、劉順元等領導都是老右派,江蘇也富裕。但是農村征過頭糧,大煉鋼鐵、大躍進、大食堂的破壞也不會比其他省份好。我父親當時和祖母下放到邳縣老家,已經吃不上煎餅了。紅薯幹面捏的窩窩頭,一天也隻能吃一頓。早、晚隻能吃稀飯。而所謂早飯,父親回憶,就是頭一天晚上燒一大鍋開水,灌到暖瓶裡面。祖母會抓一小把米,直接放到暖瓶裡面,焐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喝這個。最困難的時候,大家都舍不得淘米了。盡管這不能和《夾邊溝記事》裡面的故事相比,其困苦也是可知的。
相比而言,外婆家就好的多了,王太奶在農村過活,偶爾到城裡走動。鄉下既有丈夫前任妻子的子孫,也有親戚朋友,老人家偶爾會周濟一下,但也有限。到了61年最困難的歲月,太奶拿出藏了十幾年的銀元交給我外婆,去黑市上買點糧食。開始的時候,一塊銀元還能買到一兩斤白面,再往後,一塊銀元就隻能換一兩斤大麥了。拿十幾塊去,買點面回來。就能蒸一次饅頭,後來就隻能把大麥用磨推成糊糊烙煎餅了。我小時候覺得祖母家有小小的米缸、面缸,缸上面是蒲杆編的蓋子,有時布縫的打了補丁的面口袋就搭在缸上面。我還能記得六十多歲的祖母一個人背着幾十斤面從外面進家的場景。今天我自己買米都是淘寶快遞到家,将來小孩子也不會看到大人去國營糧店買米買面的場景。。。
有一次,我母親拿了一個饅頭在家門口吃,被路過的人搶了。我母親在牆邊上哭了好久。我外婆經常念叨這件事情:“搶俺饅頭沒有啥,給你吃呗,别吓着孩子。”父親也和我說,一直到六十年代,都有餓極了的人在街上看到别人吃包子、饅頭、燒餅直接上去搶的,也有不搶,而是上去吐口水,等于是搶來吃。這種人被稱為“歘(chua)子”。我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在街上吃面包,有個叫花子就過來對我說“你吃的什麼,給我嘗嘗吧。”當然我比較兇,沒被他吓到,反而把他轟走了。現在想來,這種人也該是“歘子”。
靠着這二百銀元的一大部分,外婆的母親和親戚一家,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外婆說,這些錢,都是有數的,到了文革了,還有八十塊。那時候,“鄉裡有個婚喪嫁娶了,也沒有什麼好送人,俺娘也大方,有時候人家生孩子,就叫我拿一塊銀元去打個镯子送親戚。”
最後這筆錢哪,我追問外婆。外婆說,“最後給恁太太養老、看病、送終都是花的這個錢。還讓人騙去不少。”到了文革中,太奶就生病了,到徐州來看病,也沒有看好。渾身都疼。外婆說:“聽說有個中醫,能針灸,就去看看,針了确實能管用,針兩次給一塊洋錢,就這針了有一年多,錢也花的差不多了。人也就不行了。現在想來針灸也是騙人的,能止疼,但是不能治病。”這是外婆的猜測。不過我從小就不喜歡中醫,外公家裡幾代行醫,神神叨叨的故事挺多,聽多了,就厭煩。大概他們和我講故事的時候,我正是逆反期,他們越說的靈驗的事情,我越是不信。至于偏方之類的,我更是從來不信。
72年,我外婆的母親病逝。二百塊銀元,還剩下幾塊。作為遺産,它們的去處,我并不清楚。我每每回憶那個場景,一個老寡婦,面對自己鄉親抄家——不是鬼子、不是國民黨的憲兵,是自己人,老人家能把銀元用布袋縫起來,縫成一條帶子,貼身斜背在身上。這和今天打工者回鄉的時候,把大鈔藏在内褲裡有異曲同工之妙。普通百姓的生存智慧,真的不容小觑。生存,以及為了生存的那些艱辛和苦難,既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财富,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包袱。有人說,電影1942是對餓死亡魂遲來的道歉。說說而已。該謝罪的,還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