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可能和我一生命運關系甚大的事,由于是聽别人告訴我的,未經核實,而且那段公案也說不清,所以迄今沒有“披露”。但幾十年來此事一直在我心頭萦回,常與妻兒念叨,感念不忘,深信并非虛言,因此覺得應該借此機會寫出來。
韓儒林先生對我學業上的要求非常嚴格,遇到具體困難則很能體諒,并盡力幫助解決。可能是期望過高了,他曾對我說,最好争取到内蒙、新疆、西藏各呆兩三年,三種民族語言都可以學好了。可惜我沒有這種志氣,客觀條件也不許可,很使他失望。早在1965年之前,有關高層領導就打算調他到内蒙古大學任職,他有意帶我一起去,但又顧慮我有家室之累,反複為我分析利弊,指出那裡研究蒙元史條件好,可以大有作為,生活問題也不大,問我能不能克服困難,或者家眷不調,先去幾年再說。總之盤算得相當周到,目的隻是要繼續培養我成才。我表示願意服從,這才報上去決定調。調令已下達,隻因我們集中在北京編繪曆史地圖,所以沒有立即去内蒙。不久“文革”開始,此事作罷。
韓先生從來沒有利用其身份地位向學校索取自己的利益,也從不肯替人請托私事,但為幫我解決住房困難破了一次例。我家5口人,一直住總共22平方米的兩間小房達15年。70年代後期,已經十幾歲的兩個兒子還和父母同住一間(另一間給大女兒住),我的破書架堆得滿滿的放在角落,寫字台讓給兒子做功課,自己在縫紉機上工作。先生到我家來看到這種情況,非常同情,說:“這怎麼行!一定要解決。”當時學校蓋的四棟三室戶宿舍樓落成,但房産科科長說我還不夠分房資格(事實上并非資曆、職稱不夠,大概因我一直被視為落後人物,沒資格提要求),先生聞此十分憤慨,立即提筆給匡校長寫了一封信。不久學校發下分房通知,給了我一套,雖然是五樓頂層,全家已十分滿足,興奮地添置書架寫字台,我和妻兒夜晚都有地方讀書、工作了。先生從來沒有對我提過此事,是一位同事告訴了我才知道的,但信的具體内容仍不清楚。
先生對我的恩德當然不隻這兩三件事,更主要的還是學業的傳授和品格的教育。大學時代,我因為表面成績優秀且得來不難,有些飄飄然,當了研究生,在先生的訓誨下才痛改這種浮華作風,後來讀書愈多愈益看到自己的不足,應該掌握而未能掌握的知識實在太多了,不能不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從師近三十年,很少聽到先生當面誇獎我什麼,我也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安,因為我們師徒在一起總是隻談論學術上的實質問題,我所寫、所說的是正确、錯誤還是不完善,他都直截了當地或首肯,或糾正,或補充,從來不講俗套的廢話。況且我所要求得到的正是老師傳授的學問,何須虛譽!後來蔡美彪先生六旬之慶,我獻詩為賀,承蔡先生答贈七律一首,末聯雲:“每讀新文思故老,幾番獎谕畫堂前。”才知道先生在他人面前曾對我有所表揚,時距先生去世已5年了。
現在,無論是向入學的新生介紹研究室曆史和藏書概況,或是上課、開讨論會中涉及治學路徑和态度問題,總要給學生講一講先師的典範和他“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學問”的準則,希望他們把先生創立和培育的南大元史研究室及其好作風承傳下去,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