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高華
顔世安(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學系教授)
高華走了。一直不相信這一天真的會來。他生這場重病已經快有五年,一直暗暗替他擔心,又一直懷着一線希望,因為他的堅韌和積極面對,希望能夠出現奇迹。
至今記得2007年春天,有一天我和高華、朱劍(學報)、餘斌(中文系)四個人在陽光廣場旁邊的一家餐廳小聚,當時學校組織的年度體檢剛結束,閑談中高華說到,體檢時做B超的醫生要他去複查一下,估計沒什麼事,過兩天再去。當時我們也都沒往心裡去。沒想到幾天以後去系裡,便聽說高華在鼓樓醫院檢查懷疑是肝癌,當時便覺着是一個晴空霹靂。打電話給高華,他告訴我确實是這樣,準備去上海複查。高華性格中有一種極認真的東西,他平時很随意,談笑風生,溫雅而幽默,但對重要的事,他會認真面對,全力以赴以求解決。懷疑是肝癌以後很快決定去上海尋求更好的檢查和醫治,便反映了這種性格。從那時起,将近5年的時間裡,高華一直是以這種認真的态度面對病魔。但他一方面認真,另一方面卻從不慌張。所有最後這幾年接觸過高華的人一定都會有一個印象,他在大病之中從未讓人感覺有慌亂和絕望,總是很平靜從容。我每次見到他,他都會告訴我病況如何,現在的問題是什麼,準備如何應對,給人的感覺是,總是有辦法的。
2009年秋天,他在上海動手術,割去一部分肝髒。我當時在台北,從學生來信知道這一情況,心裡替他難過,知道是到了比較嚴重的時候了。年底回南京,立即去醫院看他,感覺他明顯消瘦。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向我講述他所知道的病情。他說,現在就像堵河堤缺口,哪裡水要出來就在哪裡堵,就是這樣了。我知道有一句話他沒有說:有一天堵不住了,就随它去。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我熟悉他講話的風格,那一定就是他的意思。但他還是那樣平靜,不是聽之任之的消沉的平靜,是認真面對的平靜。他語調平和,感覺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甚至仍然時時夾帶他那種獨有的幽默。
一直到臨終前十幾天,我和幾個朋友去看他,他還保持着那種認真、平靜和幽默混合在一起的風格。那時他已經十分消瘦,氣色也很不好。躺在病床上,因為每周需要幾次輸血,插在腿上的一種什麼管子就留在那兒,他不僅下床極困難,翻身也困難,可以想象很痛苦。他肯定知道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時候,但一點沒有顯出無力的絕望感。他神色安詳,向我們幾個人講述現在的病情和治療的情況。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告訴我們,前兩天醫生說,已經發了兩次病危通知了。然後他帶有調侃地抱怨說,這個醫生就站在我的病床跟前這樣說,按理講他不應該當我的面說,他真是拿我當鐵打金剛了。這完全是開玩笑的語氣,與他以前沒病時談話的神氣一樣。當時我們幾個人都笑了一下,内心非常沉重,但我們都是高華多年的朋友,我們熟悉和他談話的這種氣氛,某種智力和精神力量混合的東西把過去的歲月和記憶拉到了眼前,瞬間壓住了悲哀的感覺。我後來想,那位醫生當高華面就講發病危通知的事,也許真的是因為一直替高華看病,對他的從容平靜有深刻印象,才在疏忽中丢掉了醫生在危重病人面前通常會有的小心,真把他當作永遠不會慌亂的“鐵打金剛”了。
那次離開醫院以後,我雖然從學生處知道,醫生認為他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但心裡仍然抱着一線希望。記得幾個月以前我們去他家裡看他,他說北京的朋友聯系了一個氣功高手,他準備各項指标穩定一些以後(當時天天去醫院輸液),就去北京跟着練氣功。我覺得氣功治療這樣的方法,在高華身上說不定真有大用。高華生病以後求生意志很頑強,精神力量也很頑強。他說不定能度過眼前這一關,緩和下來以後去練氣功,出現什麼奇迹也未可知。後來又聽人說,高華有去台灣尋求醫治的想法。總之此後的日子,心裡一直懸着,又帶着一絲希望。直到12月27号上午接到他的學生姜超的電話,才真的知道,高華最終還是走了。心裡的悲傷難以言喻!不僅因為一位多年的好友永遠離去,也因為知道高華一定有特别的不甘。這是熟悉他的朋友共同的感受,因為高華長期的閱讀和思考的積累,學術研究正進入黃金歲月,他有許多對近、現代史日漸深入的想法,可惜再也沒有機會寫出來。任何人在這樣的歲數辭世都會遺憾和不甘,但高華一定是非常的不甘啊!
《詩經·黃鳥》追念秦國三良早逝,說“悠悠蒼天,曷其有極(規則在哪裡)?”這樣哀傷的疑問,古今一理。悠悠蒼天,為何要在高華步入學術黃金歲月的時候,讓他離開這個世界?也許宇宙中還有另外的世界,高華的生命在那裡還會以某種我們不知道的方式延續。但這個世界需要高華的思考和寫作,高華也需要在這個世界實現他内心裡長久的想法,可是這一切終于就這樣結束了。
我認識高華是在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讀研究生的時候。那時我們相差一屆,我同宿舍有一位賀軍,是高華自幼的好友。高華經常來找賀軍,有時就在我們宿舍聊天,慢慢地就熟起來了。那時不僅我和賀軍喜歡和他一起聊天,許多同學也都喜歡聽高華講國共兩黨的人物和掌故。高華對國共兩黨黨史的人物關系、事件脈絡的熟悉,在讀研究生時候就在同學圈子裡廣為人知。那種知識是很長時間裡慢慢積累起來,可以說是有“童子功”。高華自己在回憶文章裡曾經說到他的家庭,他父親作為一個南京的老地下黨員在49年以後受到的不公待遇,家庭變故對他幼年心靈的影響。一些人往往容易有一種印象,認為高華是幼年生活環境的壓抑,才特别注意了解現、當代史的種種事件脈絡,人物遭際。這有一定道理,但我的印象有一些不同。我和一些熟悉他的朋友講起來,大家都認為高華其實是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興趣。不是司馬遷著《史記》的那種發憤,而是對影響當代中國人命運的現代政治史有一種真正的興趣。(其實司馬遷早年搜集材料四處遊曆準備寫史書,何嘗不是有極大的興趣。受了宮刑以後才轉為發憤。)聽他講國共兩黨史事和人物,很少有激于義憤深挖某處的黑暗,或痛诋某人的罪惡,他不是那個路子。他總是娓娓而談,輕松地理出他所看出的事情本相。揭示事情的本相似乎是他生命本能中的一個極大的喜好。熟悉高華的人都知道他其實不是那種義形于色的人,他為人幽默風趣,不是喜歡随便說笑的那種風趣,是用準确的語言把事情的委婉曲折揭穿,又能寓嘲諷于诙諧之中的那種風趣。《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是高華的成名作,功力甚深,影響極大,語言也平實洗練,但我總覺得,好像與他閑談時的語言相比,火候還是差一些。當然這也許不一樣,寫學術著作以客觀準确為佳。他的口語叙述有特别的魔力,那是部分來自天生感悟力,部分來自大量閱讀,還有部分來自南京市民文化中那種難以言喻的喜劇色彩的調侃诙諧。與他閑聊現、當代史真是快樂的時光,那時的文科研究生差不多個個眼高于頂,自大狂妄,同時視時間如命,但是看到高華一來,大家把書一合,心甘情願放棄自視甚高的閱讀,一起加入歡樂的閑聊。如果隻是長期受壓抑的忿忿不平,怎能有如此的魅力。
高華醉心于揭示事實,當然他也有立場,這立場的形成也許有一部分幼年家庭遭際的影響,但是我的感覺,主要還是來自少年青年時代廣泛閱讀人文社科類書籍。可以這樣說,他的立場主要不是黨派的和政治的,而是人文主義的。這種人文的視角和立場貫穿在他談論曆史人物事件時的語氣中,也貫穿在他後來一系列的著作和論文中,讀過他書的朋友自然會有印象。我的專業是中國古代史,那時也會有興趣跑到近、現代史的研究室裡面看有關國、共兩黨的一些資料掌故,看到過一些作者從黨派、政治立場寫的揭露性質的文字,有時有很深印象。但是與高華的交談獲得的印象完全不同。高華相當熟悉史料,他講的許多事都是把史料串聯起來,構成一些事件和人物的脈絡,但是組織這些史料的眼光是一個人文主義的學者的眼光。他評論某個重要曆史人物,有時贊揚有時揶揄,都是出自一種人文主義的情感和立場。國、共兩黨都是中國現代史上出現的重要革命黨,有特有的革命理念,兩黨的上層人物往往受過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又有各自不同的革命意識,但作為政治人物在權力場中沉浮,人性中的自私、狹隘和黑暗又常常在不同情況下顯露出來,高華的叙述便是在這樣的線索中穿行,他有一個深刻的關切,是在革命運動中人文主義的價值怎樣被激發和生長,有時又因權力搏鬥或其它曆史原因受到催折。高華後來的研究和寫作,就他的願望而言,是想盡量站在一個客觀的學者的立場清理事實,但他的人文主義的情感和立場始終是很明顯的。
研究生畢業時,因為那時高校大量需要培養年輕師資,我和高華都留在系裡任教。高華那時已經成家生子,學校給他一間筒子樓裡的小房間,大概隻有十個平方米,他和妻子帶着年幼的孩子住在裡面。記不清楚這樣有多少年,大概是在九十年代初,學校有一次排隊點房,他點到了上海路一個兩家合住的套房,他有一大一小兩間房,還有一個小廚房,合用衛生間。他在這個房子裡住了很長時間。我最近看過一些高華的外地朋友寫的回憶文字,說到高華居處的窘迫和經濟上的困難,有時就說到這個住處如何逼仄。但我記的很清楚,剛分到這個房子時高華夫婦是很高興的。房子已經點到手,還未拿到鑰匙時他們夫婦去看房,那次我也一起去,同去的好像還有劉廣明(哲學系),當時他的妻子劉韶洪站在那一大間的門外,反複端詳以後,拍着年幼的高欣的腦袋高興地說:兒子,這就是我們的家了。高華從那時起有一個自己的小書房,是個朝北的房子,水泥地,大概隻有七、八個平方,他十分滿足。天天坐在那個小房間裡看書寫東西,常常一邊放着他喜歡的歐洲古典音樂,聲音低低的,一邊做自己的事。有時我晚上去找他閑談,音樂也不關掉,就在裡面聊天。高華喜歡貓,有時他工作貓就伏在旁邊。他出去散步,貓就跟在腳後面。後來那隻貓被人偷走了,高華失魂落魄好幾天,跟我說什麼事也做不了,并痛心地說以後再也不養貓了。幾年以後兒子漸長,需要一間單獨的房子,那間小房讓給兒子,高華又失去書房。晚上就到廚房的飯桌上工作。外間所傳高華的書是在廚房裡寫出來就是這個時候。高華那時居住條件、經濟情況肯定不是很好,但我覺得在大學裡面工作的年輕教師許多都是那樣。一個真正對書有興趣的人,能有一個安安靜靜讀書思考的環境,不經常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亂,就有很大的快樂。我記得那時跟他聊到過這事。有句話說做學問要甘坐“冷闆凳”,我們在一起嘲笑這話。這話的意思好像是說,人生本來應該“熱”,但要把學問做好必須“冷”。好像還伏了一個意思,能夠下決心“冷”一段,就能迎來人生的“熱”。當然提倡坐“冷闆凳”的前輩應該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是希望後輩不要浮躁,踏踏實實做學問。但是“坐冷闆凳”還有“耐得住寂寞”這類說法,實在不是形容學者生活的好說法。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小天地裡看書思考,與二三好友時時聚談,這根本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它有自己的快樂,就是悠閑、自由和有趣,思考成熟的時候可以有所創造。一個人選擇做學者,就意味着選擇這種生活方式,決不是為了學問名聲而“耐住寂寞”,為了迎來“熱”而卧薪嘗膽地“冷”。當然外地的朋友描述高華清貧是事實,高華也一直有經濟生活上的壓力,希望改變,有時甚至也有着急,這都是人之常情。舉個例子可知他那時的情況,90年代上半段開始,他除在曆史系完成教學工作之外,還額外到中美文化中心給留學生代課,主要目的就是掙一份講課費。那時好像平均每周要上四節課,還要給學生答疑,改作業,月收入大概800元,真的是辛苦錢。所以說他清貧是準确的,但我想說出我熟悉的年輕時代的另一個高華。他主要的時間還是在做着自己喜歡的事,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把一些重大曆史事件的真相搞清楚,對此懷着極大的興趣。他生性沒有什麼其它嗜好(大概隻有抽煙),就是喜歡看書、思考,讀書與研究帶給他許多快樂。因為這些快樂,他常常是平和、有趣而幽默的。其實不僅熟悉他的朋友,凡是聽過高華課的曆史系的學生,都會對高華特有的有趣和幽默有很深的印象。真正的幽默來自智力,也來自平和靜觀的生活姿态,常把自己攪到利益糾葛裡面忿忿不平的人,很難有幽默感。
高華一生最重要的學術貢獻是寫作《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關于這本書,他準備材料可能很早就開始了。但決心系統地清理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我的印象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那時面臨的問題是這樣:他如果按常規的方式做研究,可以申請課題,可以較早發表研究成果,申請職稱等等。他早年一系列有關孫科的論文應該就屬于這樣的研究。但他學術上最有心得之處不在這裡,有一段時間我們經常說到選擇研究課題的事。他後來決心丢開可以申請研究經費的課題,把自己最有想法的問題做出來,促成這個決心有多方面原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一個書生不肯辜負自己的生命。誰也不願辜負自己的生命,但各人性情不同,生命的展開方式也不同。高華是一個天生的讀書人,他選擇安安靜靜地做自己内心認可的真學問,是性情所緻。當然這是我的旁觀,高華寫這本書當然有其它的原因,幼年時的生活經曆,長期的思考,一個認真的學者對社會和曆史的責任感等等。但我想說,高華的性情決定了他就是要選擇做最好的學問來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否則的話,一個人可以選擇很多不同的方式對自己負責。做學問也可以先虛張聲勢,舉旗奪塞。東漢末年的民間古詩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上世紀90年代以後的社會氛圍,特别容易讓知識人接受這樣離亂失敗時代的人生醒悟。我們這一代學者總體上的表現,已經顯示不少人都是這樣醒悟的。但高華與許多人不同,他要對自己負責,是認真地做有價值的好學問。他開始準備寫書是90年代初,那時寫這樣的作品,既不能發文章也不能申請經費,也不可能出版(當時尚未想到可以在海外出版),對于争取個人前程來說,完全不合時宜。記得那時他曾對我和朱劍說,他現在不想這些事,就是看了許多曆史文獻資料,梗在心裡,不寫出來難受。寫出來先放在那兒。這是20年前的事了,他的原話記不清楚,我打電話與朱劍核對,大體就是這樣的意思,肯定不會錯。很多朋友提到他作為一個學者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我完全贊同。我的感覺還有一點,他的出衆的才華和學識,讓他醉心于做出真正好的曆史研究,哪怕不能出版也在所不顧。他做這樣的工作時真的不是“耐住寂寞”,他是内心裡有極大的熱情。他那時每寫一個部分,都要把全部相關資料再看一遍。然後一個人出去散步,靜靜地思考,把許多不同的曆史記錄和回憶資料參照對比,慢慢地在心裡追蹤事情的真相。他看不到檔案,所有相關曆史事件的前因後果,都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清理出來。也許這在許多人看來是一個艱苦的過程,我也同意這是一個艱苦的過程,但我特别想說,這在高華同時是一個欣喜、自得的過程。
我的專業不是中國現代史,《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學術上的成就和得失,我沒有資格評判。這部著作已經在國内外有重大反響,将來一定還會持續地發生很大影響。我想回顧的是高華這個人。高華要寫延安整風的書,我們幾位來往較多的朋友一直知道。但是直到他的書寫完付梓,我都沒有看過其中的章節,我不知道是否有其它專業相近的朋友看過付梓前的初稿。因為沒有看過具體章節,一直不知道這部著作的内容和可能會造成的沖擊。直到快要完成時,我才有點知道這本書在内容上的嚴峻性,開始替高華擔心,怕他會遇到麻煩。高華的性格還有一個方面,是他的謹慎和敏感,對可能的危險,對别人可能帶給他的傷害,他都很敏感。惟其如此,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真是顯示了他的勇氣。記得出版前有一次我和朱劍跟他在一起,知道了他拟定的書名,我們兩人都有些吃驚,覺得這是醒目的書名,但擔心太刺激,建議他選擇更學術化的書名。但他當時好像沒有太多的猶豫,說不改了,就這樣吧。高華心裡一直有一種坦然,他覺得自己是做學術性的研究,不是站在黨派立場做褒揚或貶抑,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是這書的内容的敏感和可能帶來的沖擊他怎會不知?對書出版以後可能帶來的麻煩,他當然是有估計和精神準備的。如果他是一個粗爽豪放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惟其是一個細心和敏感的人,這本書的寫作和出版才特别顯示出他的勇氣。我想這是一種書生式的英雄主義,一定要艱苦探索挖掘事實真相,同時一定要把自己探索的果實公布出來。縱然事事謹慎,這件事卻顧不了那麼多。所以我總是想,這部書的寫作和出版,是高華個人生命中最有燦爛光華的一段。我不是就這書的成就和影響而言,是就一個人的生命品質而言。
延安整風的書出版以後,給高華帶來很大的學術聲譽,也給他帶來一些壓力。那時我曾聽到一些傳聞,說有些上層重要人物對這書有很嚴厲的否定評價。類似的傳聞難辨真假,高華不可能沒有聽說。依他敏感的性格,内心一定是有壓力的。有兩件事可以說明一點問題。這兩件事的時間我都記不清,大約都是2005年以前。一是曾有一位律師從香港帶他的書入境被海關查扣,這位律師狀告海關,說禁入海關的書目上沒有此書,海關查扣無依據。後來律師勝訴。當時這事頗為轟動。但我知道律師開始告狀時,高華是很擔憂的。那時學者在海外出書,上層睜隻眼閉隻眼,但是如果因為官司的事情鬧大,上面要是對高華的書加上什麼定性,就會給他帶來很大麻煩,至少會影響他的安安靜靜的研究。還有一次是北京某重要官方研究機構召開有關毛澤東思想的研讨會,邀請他去參加,他就比較欣慰。他不是想進入官方的研究系統,到裡面分享經費什麼的。他在意的是,這樣的邀請表明官方研究機構(至少是其中一些有決定權的人),承認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做的是學術研究,不是表達政治意見。他一直希望别人(包括官方)以學術的眼光看待他的書,這符合他研究的初衷,也免于給他帶來諸多壓力和困擾。我現在回憶這事,說明高華的謹慎和小心,不是想說他膽小。相反,我是想說他的勇氣。高華不是鬥士性格的人,他是一個學者,有學術上的興趣,有人文知識分子的良知。他研究問題,是想弄清重大曆史事件的真相,不是特别想反對誰。但是他研究的問題有相當的敏感性,面對事實時他沒有任何回避,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是他的勇氣。書稿完成後明白出版可能會帶來風險,這是怎樣的風險當時很難估計,但他仍然決心出版,這也是他的勇氣。書出版以後,據我所知,他并沒有遇到很嚴重的麻煩,但這是後來的情況,當初誰也不知會怎樣。2008年春天,在他查出患肝癌以後大約一年左右,有一次在上海請一位著名的肝病專家診治,這位老專家懷疑他不是肝癌,可能隻是肝硬化。要他注意定期複查。他聽了非常高興,回到南京後有一天散步時遇到我,告訴我這件事,他說他那天聽到這個診斷,夜裡都沒有怎麼睡着,他說:“老顔,我們都是凡人啊!”這句話我印象極深,當時他兒子高欣也站在旁邊。高華說的一點不錯,他是一個凡人,有經濟壓力,要孝敬老人,要養家糊口,要還房貸,也要規避風險。可是在學術上他不肯取巧,不肯打馬虎眼,勇敢面對事實。這是我們今天悼念他,要特别敬重他的地方。有人曾經跟我說到,高華患肝癌,可能與長期的精神壓力有關。 我想這是有可能的。高華90年代初患乙型肝炎,當時不嚴重,很快就好了,但這可能是一個最早的病源。後來經濟上的負擔,工作的勞累,書稿完成以後精神上的壓力等等,都可能是最終緻病的因素。
延安整風的書稿出版以後,高華獲得很大的學術聲譽,他比過去忙碌了,經常去海内外各處開會講學。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有一些是學術界的,也有一些不是學術界的,其中也接觸了一些中共元老的子弟家屬。廣泛的交流和對話,更使他擴大眼界,進一步反省和提煉自己對一些曆史問題的理解。如果不是患病,他再把新的交往和資料消化,漸漸沉澱下來,一定又會有分量很重的研究成果出來。香港中文大學計劃出版十卷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史》,其中1969—1971年卷本來是由高華撰寫,他對林彪事件有長期的關注和思考,如果寫成出版,一定對這一段迷霧重重的曆史,有新的剖析和梳理。可惜身體情況迫使他不得不終止寫作。這隻是一項研究,如果假高華以時日,他不知會有多少重頭的研究成果出來。即使在患病期間,高華仍然堅持寫一些論文和評論文章,看他最後幾年寫的東西,思想愈加深沉,文筆愈加客觀、老到。高華真的是到了一個學者最成熟的時候,卻不幸一病不起,再無提筆的機會,傷如何之!
追悼會上,看着安安靜靜躺在花叢中的高華,不僅悲從中來。高華去世這些天我一直引導自己這樣想:高華雖然年壽不長, 但一個人生命的價值不在長短,在質量。高華寫出了極有份量的學術著作,影響了很多人對曆史和社會的看法,他的生命已經質量很高了,應該無所遺憾。可是看着安睡的高華,我總忍不住想起年輕時候在研究生宿舍裡他敲門而入,大家合上書聚攏閑聊的時候;想起在他小書房裡低低地放着音樂,閑談各種問題的時候;想起他晚上散步思考問題,一隻貓安靜地跟在腳邊……那個生動的有趣的高華再也沒有了,這是任何功業也無法抵消的沉痛哀傷!
高華辭世已有半月,内心一直沉郁難解。本來準備過一陣等心情平靜再寫紀念文章。高華夫人告知香港中文大學要出紀念文集,囑我撰文,敢不從命!謹以此簡短回憶,獻于亡友靈前。
願高華安息!
2012年1月12日于南京
【按】顔世安老師今晚打來電話,雲“明天是高華老師逝世周年紀念,一年來我也沒有寫過新的文章紀念他。這篇文章還沒有在校園網上發過,請幫我發個帖,以志對高華教授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