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消逝的時光:小記我的朋友高華

來源:bevictor伟德官网發布時間:2012-04-04 05:20:30訪問量:15

十二月二十七日,西雅圖的梁侃在我的留言機裡告之,高華長眠了。取代悲傷的是,我腦子裡一灘漿糊,想給他的妻子劉韶洪打電話,卻又怕聽到對方傷心的哭泣聲,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她。告訴她,化悲痛為力量?她已經退休了,要那麼多力量幹什麼?告訴她,一個高華倒下了,千萬個高華站起來?那千萬個高華中沒有一個是可以和她相濡以沫,厮守晚年的;抑或用先主席澤東先生的格言;高華的死重于泰山,死得其所?在與時俱進,以人為本的時下,這樣的安慰簡直是一種幸災樂禍。于是,我向梁侃讨主意,最後定下,馬上打。接通後,劉韶洪沒有哭,但我感覺到她的苦澀和失落,她似乎也不願和我多說話,讓趕去安慰的世安兄與我交談……


我和高華最後一次見面是去年的五月,我到日本,本不想回國,突然有一股想見高華的願望,當然還有我老娘。聯系上後得知,他正在上海治病!當高華知道我要去看他,在電話裡他的笑聲是歡暢的。可惜的是,第二天下午他要回南京,時間太短暫了。一早,我趕去,見到我後,他罕有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語帶悠然的說:“老賀,老朋友了!”然後,他拍拍自己隆起的腹部,象是在談别人的病情;肝腹水,上消化道出血。我一看到他,就心知不妙。他的臉色呈枯黃,伸出的掌心是通紅的,典型的肝掌。我讓他給我看舌苔,吓了一大跳,在厚厚焦黃之上散布着黑點。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說;剛吃了烤蛤螞皮,是偏方。接着,他要求斜躺着和我說話,我哪能說不,自小他就喜歡這樣,何況現在。神聊之際,我想抽煙,欲去開窗,被他阻止說,哪有那麼講究!在交談中得知,他已經寫了十幾萬字有關林彪及其事件的研究,生病後無法完成。我感到深深的惋惜,因為林彪事件是文革史上最為詭異的謎團,很多地方即講不通也道不明。接着他告訴我;他近來得到了一筆研究經費,題目是有關華東軍政大學對留用人員和青年學生的改造與分配。這真是一個好題目,虧他想得出,作好了,可以是四九年以後洗腦和思想改造的探源性研究。期間,他囑咐家人聯系床位,到南京後直奔省醫藥,給我的錯覺好像是他在為一個熟人而操勞。


時間很快,陪他到了上海火車站,我們還象以往似的閑聊。到他要進站了,我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奈和無助,語言是那樣的蒼白和笨拙。我說:“高華,要保重啊,下次回來見!”他點點頭,說:“我會的。”一兩秒之後,他似乎是對我又象是對自己:“他媽的,老子不再乎。”我感到血液湧上了腦門,一絲冰涼掠過了心坎。當時,我保持着微笑轉身離去,現在回想,眼睛有點濕潤。


我和高華相識,源于我是他弟弟高小甯小學四年級以後的同學。父親二婚,找了個半老徐娘兼大我好幾歲的拖油瓶男女,硬是把我從上海遷到南京。那位”庶出”似乎有“火眼金睛”(庶出語錄),一眼看出我受了在上海母親的資産階級思想的影響,管她叫“阿姨”,把她當保姆。那時候正興起“憶苦思甜”運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魔咒籠罩着芸芸衆生,可我當時感覺,再吃苦,再受罪,也比生活在跟我爸睡覺的“保姆”身邊要好。一次在課堂上,幾近臨盆的女教師講解毛的“送瘟神”詩,講到舊社會血吸蟲使得大肚子漫山遍野,我忍不住插口,那你的肚子是怎樣大的?那一刻,我覺得好玩極了,可能在潛意識裡想引起幾個漂亮女生的注意。全班隻有小甯大笑,還拍了課桌。我們眼看着女教師的臉由紅轉白,然後對我大叫“下流!”突然,她覺得應該用階級鬥争來處理對她的侮辱,指着小甯說;你是什麼感情?什麼階級成份?住在其隔壁的鄰家女孩用尖銳的嗓音喊道:“他們家是右派!”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内疚,一是拖累了小甯,到小學畢業止,批判會不斷,蓋從此始;二是如把那位女教師氣小産了,罪孽可就大了。我和小甯放學同路,不知不覺,就認識了其一哥高華,一姐高慧。


認識高華之初,我還是個毛孩子,他比我成熟得多。但是,每當我發洩對“庶出阿姨”的滿腔仇恨時,他會比我還激動,真是指點家事,激揚惡語,糞土當時二婚姨!由于高華深切的同情和幫助解氣,在那樣讓人窒息的大小環境下,我沒有患上眼下流行的單親孩子的怪僻和自閉症。不久,我見到通緝他父親的告示,正當我驚魂未定時,學校乘虛而入,到我家告狀,其一是與右派孩子過從甚密,其二是思想複雜,二者中的主要茅頭是什麼,誰不明白?于是,家裡發出了“隔離令”,不許與高家的人來往!這可樂壞了庶出和她的倆個油瓶,擺出“磨刀豁豁向豬羊”的态勢,追堵窮寇。我當然沒聽,不是什麼道德勇氣,也不是什麼覺悟,而是一顆孤單孩童的心對友好和友善的親近和依賴。


高華在其書的後記中提到;當他看到先主席可以活到一百五十歲的特大喜訊時的驚鄂與疑惑,和我有所交流。的确,我們在讨論時,第一是有一種挫折感,即先主席當時才七十來歲,到我們八十多歲時他還在掌舵,似乎人一輩子在一個人的統治之下沒什麼勁;其二是對可能性的懷疑。高華喜歡看報,大小字報,黨報,參考消息,站着看,躺着看,漸漸地居然煉就了和我父親庶出一樣的“火眼金睛”(高華語錄)!本質的區别在于,庶出專門對我,有點象專案組,而高華胸懷國家大事,應該進政治局。他能從枯燥的社論,人名的排列,外電報道中看出玄機,往往挺靈驗的。他告訴我;他看到過一張揭發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的大字報,陳說主席天天要喝一碗白乎乎的東西,是什麼,不知道。莫非是這一碗白乎乎的東西在起作用?他又告訴我;南京軍事學院的大字報揭發,一幫将軍們抽年青戰士的骨髓來滋補身體,他們能幹,何況紅太陽。我剛聽到一位老光棍對人精血的絕妙闡述;十碗飯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轉述給高華後,自作聰明地加以發揮;算起來一百碗飯才能形成一滴精,如果采集天下動物和人的精華,然後加以合成,可能就是那一碗白乎乎的東西!看得出,高華半信半疑,但我倆對怎樣合成一竅不通,然而那一百碗飯對我倆來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天文數字。文革後,先主席身邊的人出書,回憶其喜歡喝雜糧粥,再不久看到出租車的司機挂着他的像“驅邪”,我感到佛家的報應說,可能就是那次的發揮種下的禍根。否則,七八年高考,高華的半疑,順利進入bevictor伟德官网曆史系。由于我對精血的無知,發配去中醫學院,系統地受祖宗正确的精血觀念和蟲草樹根怎樣滋補和治病的磨難。


高華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借書給我看。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有藏書的,被抄被燒,不是強迫就是怕事。圖書館成了檔案館,人們知道其藏書,但不能看。新華書店猶如清湯刮水的饅頭鋪,不含一點油水和葷腥。七十年代初,高華已工作,被分配到新街口附近的“楊子衫襪店”,櫃台一站幾近八年歲月。我和小甯因同住長江路,上中學時又是一個班。一天,小甯往我書包裡塞了一本書,悄悄說,回去看,兩天。那是哥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我看完後那過瘾勁簡直象餓得頭昏眼花的乞丐,坐在幹淨的面館裡,吸着小籠湯包裡的油。直覺告訴我,小甯是二手供應商,高華才是真主兒!晚上,我借還書的機會,去了他家。高華斜躺在床上和我交談,可能是站櫃台的緣故吧,高華以半躺的姿勢與我聊天貫穿了他的一生,以後又擴展到他的同學兼好友謝建平和蔣甯身上。使我無比驚訝的是,他已經讀了那麼多的書!那一晚,他從外國文學聊到中國近現代文學,吐出的書名有上百種之多,這書都是從哪兒弄來的?至今使我塗抹不掉的印象是他的總結,他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一生,讀書不會超過五六百本,隻有百分之一的人可以超過兩千。這麼算來,還未弱冠,他已經朝百分之一進發了。從此,高華的家成了我的“五十一号兵站”,看書,談書,議時政,遐想乃至搞笑成了我們在那枯燥幹癟年代裡的一種樂趣。高華在其書的後記中,對書的來源有所提及;南京第九中學是個重點學校,文革時被解散,校圖書館的一大批書被堆放在一位留守人員的家中,足有兩房間。沒提到的是,其一,高華非常幸運,如果這兩房是數理化的書,他肯定傻了眼;其二,是獎勵。方法是,還書時在名點心店裡買兩個鮮炸出爐的油球,四分錢一個,不要糧票,一予己,一贈予,老人在歡喜中哪分得清上次借出九本,還是八本?終究在當時,下午吃點心是市革委會主任份上的事。記得從七三到七五年,為批判蘇修,出了一批從蘇聯出逃者在西方寫的書,高華有所耳聞。那時他已搞到張單位的集體借書證,被他壟斷,不過也沒有人要,也沒什麼可借,舊版魯迅全集就被他借了還,還了再借循環着。一天,我陪他到了南京圖書館,在借書部遇見一位年青女子,從招呼中可感到,高華常和她打交道。當高華問到這批書可否開開後門一閱時,那女子的眸子射來一束寒冷的光,說:不行!那是縣團級以上才能借的。頓時,我覺得羞愧,太瘦弱,又衣冠不整,怎麼看也不像縣太爺的警衛員。然而,高華處事不驚,說:我們單位可以出證明。那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說:你們單位不是縣團級!我趕緊溜到門外,不久我聽到裡面傳來冰雪消融般的笑聲,原來高華給她預留了兩雙出口轉内銷,稱之為“等外品”的襪子,意思很明顯,我為你已經開了後門,難道你就不能?


高華嗜書如命,一生隻送過兩次書給我,一次是他的書,還有一次是在萬不得以時割舍的。九六年在華盛頓他要回國,行李太多,鄭重其事地将三卷本的“毛澤東年譜”塞到我手上。看出他的依依不舍,我說:今後給他帶回去。他知道我根本做不到,說:不要跟我“比大胡劃”(南京八十年代中流行語,即含有坑扪拐騙的胡言亂語)!二零零零年,他搬入新居,終于有了一個頗具規模而氣派的書房。零一年我到南京,他請我吃飯,坐在一家高擋飯店裡,他感歎地說:“老賀講究啊,普羅大衆的地方他會不滿的,但高擋的地方,菜都是微量元素”。飯後,我到他的新居,他有點疲憊,我說:你躺一會吧,我參觀一下你的書房,這幾年我很多書都沒買着。五分鐘不到,就聽到他在喊:“劉韶洪啊,去看看老賀在幹什麼”,劉不急不慢地說;讓他看好了!意思好像是我們剛請他吃過飯,他總不會明搶暗偷吧。又過了五分鐘,他實在撐不住了,嚷着要我出來,否則下床。以前借書給我,因為那也是他借的,不還等于絕交;現在書是他的,借等于送。


應該是一九七四年,高華在同學的聚會時,重新發見劉韶洪而展開了他們的姻緣。所謂重新,可能是初中畢業時,劉還太小,是個黃毛丫頭;或是學校裡男女同班不說話,一說話就是“小纰漏”(南京土話,即小流氓)。高華回來後很激動,把他的發現和父母弟妹說了,我也在旁。高華的評價是:好看,喜歡看書,對文學有興趣。高華年青時,按香港人說法,應算是個“靓仔”,談吐不俗,有才華,但是“右派家庭”成份的明顯的壓力并沒有導緻他走向軟弱和萎縮,反而在他的性格中注入了是我的,就要争取,不相予,就抗争的剛性特質。劉韶洪第一次來到高華家,我也在!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紅得撲撲欲出的臉,一雙漂忽着清水的大眼睛,進門的氣息猶如剛烤出爐的山芋,即香又甜。我和小甯少不更事,想賴着不走,看看高華是怎樣“花”她的。他父親看不下去了,朝我倆眨眨眼,拉我們一起出門。高華不久就抽上了煙,談戀愛,是一項煩惱的工程。煩惱我管不着,吞雲吐霧吸引了我,使我痛下雄心;哪天擺脫我父親的掌控,那一天就抽煙。又是一個八年吧,他倆結婚,邀請我和謝建平等幾位朋友和其一家在新街口的大三元擺了一桌婚宴。年青麼,隻要能起哄,有好東西吃,就能從夢中笑醒,何況高華大喜。不記得哪位學醫的混蛋告訴我:喝酒前吞兩片小蘇打,酒量倍增,結果,喝下去的洋河大曲發酵成雁蕩啤酒,在我腹中漂胸中蕩,至今不知,高華的婚宴是如何結束的。


七八年高考,面對高華和我的最重大的問題是:怎樣迎接數學考試?高華會打算盤,我隻會作到一元一次方程。聽了幾堂數學補習課後,決定放棄。不巧的是,徐遲寫的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風靡當時,讀了後給人感到:似乎隻要猜中了“1+1”,四個現代化就實現了。讀兩千本或更多的雜書,不屬向科學進軍之列,我倆有點急了。到招生辦打探,接待的人可能正幻想如何猜中一加一吧,對我倆說:不考數學是不能上大學的!徐遲如果不懂數學,怎麼能寫出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呢?出門後,高華大罵:徐遲如果懂數學,怎麼能寫出報告文學!那年,南京的夏天出奇的熱,下午的數學考試,高華沒去。事後,他趕到招生辦,送去了一張發高燒的病假單,并附上單位的證明。其實,我倆是自己吓自己,總分過了,誰管你數學考幾分。大學畢業後,高華被分配到南京市文物管理局工作,為了考研究生,有更多的時間準備,我給他出主意,盡量請病假。但是,什麼樣的病是叫人看不出,又必須休息的呢?我對他說,是痔瘡!于是找同學開了病假單。一天,我正和高華一起準備,他的領導來體恤他的病情,劉韶洪開的門,高叫:“董主任來看你了!”無疑是在提醒高華,狼來了。隻見他幾個健步迎到門口,與之寒暄,并引入卧室,半個小時後,送領導時,我看到他作步履蹒跚狀。事後,他說:當他和主任一握手,心想,壞了,痔瘡病不能如此矯健如飛,并埋怨我,沒提醒他,逗得我笑岔了氣。


高華一生不喝酒,因為從青年時代起,他的肝髒的化驗指标就不穩定。一九八五年的寒假前夕,他大醉了一次。那是在bevictor伟德官网的小吃部,兩個年級的研究生會餐時,狹路相逢,高華受不了滿含醉意的挑釁和蔑視,拿起别人倒給他的一大杯白酒,像關雲長刮骨時一樣,一飲而盡。一而再,三而竭,高華倒下了。第二天我去看他,仍然倦卧在床上,聽他說:在床上顫抖了一夜。這下不要緊,從此,他不但不沾酒,還染上了不碰酒的壞習慣。九五年他從上海赴美國,我給老娘下了“死命令”,讓他帶兩瓶白酒來!第二天,老娘來電告惡狀:高華不肯帶。頓時,我那玫瑰花般的幻想變成了一地雞毛,真所謂惡從胸中起,怒向膽邊生。世安應該記得:中國的白酒當時在美國市場上沒有,比被國民黨軍隊所圍困的紅色邊區的鹽巴還金貴。一次,世安、我等四人相約晚餐,目标是我們搞到的一瓶洋河大曲,不巧的是,有一人被邀去參加另一個派對。晚歸後,他抓起空酒瓶往嘴裡倒,然後語帶傷感地說:你們這群牲口啊,居然連一滴都沒剩下。在這種情況下,高華居然浪費指标。當他來到波士頓,我責問他時已經有點仰天長哮的感覺,可他卻輕描淡寫地說:喝酒對身體不好。我的臉扭曲了,反駁到:抽煙危害更大,你不是還在抽?他笑起來了,說:你不也抽嘛,然後語出驚人道:我最近轉胺酶高!我軟化了,話題被岔開。現在回想,轉胺酶高和帶酒有什麼關系,莫非行李中的酒香會刺激肝髒?


我沒見過高華流過眼淚,然而他提及過兩次“流淚事件”讓我難以忘懷。一次是八二還是八三年,研究生的考試,專業都好,就是外語一門未過,對于一年的辛勤付諸流水,他很傷心。用他的話是:枯坐着,兩行淚水悄然淌下;第二次是八九年的夏天,我到南京,本想和他閑聊,散散心,他顯的郁悶,告訴我:六月裡的幾天,他流了淚。是啊,誰願意見到那樣悲慘的結局呢!我猜想,這次可能不是悄然,而是湧出。


九五年至九六年,他到了華盛頓,我住在波士頓,相互間走動了五六次,最後我到他那兒去送他。因是私人贊助,高華在美的資金非常短缺,住在“黑人區”的邊緣,那裡的治安讓他心驚不已。有一晚我和他在通話中,突然他對其同住者大叫:把前門關緊了!然後向我解釋,他的屋的前門正對着大街,不關門随時會有人不請自入,輕則要香煙,要五塊十塊,重則打人越貨,而他的同住者,卻往往把門敞開。我被他說得有點毛骨悚然起來,因剛到美國不久,也被搶過。不一會,他啊呀了一聲說:不得了啊,有一幫人在街對面“野狼嚎”!(野狼嚎系樣闆戲中人物)又有一次,他用了“野合”來形容周圍街坊青年的騷動不已。我送他時,住了兩晚,我夫妻倆睡床上,他睡地鋪。可能是太累,或是喝了一點酒,野狼沒嚎,野人未合。


高華有個習慣,出門在國内外,一定要給妻、兒買禮物,有充分的自主權去決定禮物的形式和内容,價值的大小與貴賤,不像我,買什麼,在老婆看來就不是什麼,以至于發展到有錢,就自己去買,和我無關。在華盛頓的三天兩夜,高華把這種高度的自主權發展到了巅峰,買來的禮物裝滿了一個大箱和一個特大的旅行包。當時還沒發生九一一,包裹的重量也寬松,如果是現在,高華得提前四小時到美國機場去通過安檢。高華對妻兒的如此重情重義,在我老婆的腦海裡紮下了根。女人喜歡把别人優點和自己男人的缺點作比較,而不問形成的曆史根源。前兩三個月,我從歐洲回來後,發現她逢人就說:他有個同學叫高華,在美國時很困難,回國時還大包小包送老婆兒子,而我這位老公呢?帶回來的是一堆髒衣服,還要我洗!我很後悔,當時高華還沒有走,應該打電話告訴他:對劉韶洪,他是個好丈夫,對高欣,是個好父親。


零一年之後,我常回國内走動,發現高華容易有疲憊感,容易“煩不了”。譬如,有朋友請吃飯,在bevictor伟德官网附近,在南大的他“打的”過來,劉韶洪知道後有點驚訝,他說:我累,煩不了。有時,我擔憂他有些作法會得罪人,他會說煩不了。再有時,我回南京把他給回煩了,因為是太多的飯局,早餐喝雞湯,中午喝酒,晚上喝酒,卡拉OK,半夜雞叫,弄得我恍如夢遊者,一次下來,他已吃不消了。一而再時,他說:我沒有義務陪,煩不了!他有很多煩不了,咋聽起來,有點像馬克思的走自己的路,管别人怎麼說的底氣,又有點像魯迅的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孤傲,或是先主席“不須放屁”的跋扈?其實,高華的煩不了和這些都沒關系,視身體狀況而定,談話談興奮了,有得煩,興奮後累了,就煩不了。由此,他還把其詩意化的加以诠釋:“樹上有隻鳥,名叫煩不了”,似乎還附上了一點淡淡的老莊的氣息。


記得是零四年吧,母親對我不能長期陪她而感到失落,她不直說,卻拐彎抹角地扯到高華,說:高華為你可惜,說你現在已不是他圈子的人了。到南京後,我酸溜溜地問他,此話怎解?高華說:你母親誤會了,我是為你可惜,但是換一種生活方式也不錯嗎。一次,我看到老婆準備回上海,那神情簡直比她當年出國還興奮,我脫口而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不是你堅持移民……。她知道這回事。接口道:在國内,你能混出高華那樣大的名氣嗎?哎喲,别看她不讀書,看報隻看娛樂版,對我的斥責超過了魯迅對任何文墨客的尖銳和刻薄,可又是不可辯駁。


五年前,當我第一次聽到高華查出肝髒有腫瘤,是惡性的時,希望最終是一個“大烏龍”,盡管我到南京去看他,聽他叙說被查出的經過,及時到上海作了病竈冰凍手術。看着他那鶴發童顔,侃侃而談,我有了某種自信。果然,一年多後,上海有個權威說:誰敢說高華的腫瘤是惡性的!消息傳來後,我打電話給他:高華,你炸壺啊……(南京土語,即烏龍之意)。然而,幸運最終沒有落到高華的頭上。先是他母親去世,事後他告訴我,母親住院時,他天天送飯,母親去世後,天天失眠。然後,聽謝建平說:高華開了刀,切出來的病竈,經化驗,是“那個東西”。


高華走後,我經常納悶:雖然他的肝髒從年青時就有問題,但是他父親從四十多歲起就有肝硬化,以後又聽說有高血壓,心髒病,青光眼乃至糖尿病,但是他父親還是活到了八十以上的高壽。何況,其父所受到的精神和肉體上的磨難是高華不能望其項背的。是因為廢寝忘食的研究?廢寝,即不睡覺,高華作不到,否則不會偏愛斜躺的姿勢,在我的印象中,他還是蠻心疼自己的。忘記吃飯,那更不會。且不說高華願意糟蹋自己的身體,作為“初中甜心”的劉韶洪,情深義笃應比“高中甜心”還進兩步,比青梅竹馬隻差幾厘米,絕不會在吃飯的時間不作飯,作好飯後任由高華不吃。還是因為操勞過度所緻?國事,家事,天下事,高華事事關心,但是關心不等于去操勞,還沒到過度,他已經“煩不了”了。或是長期受壓抑,排擠和打擊?在bevictor伟德官网的曆史系裡,誰敢動這樣的腦筋,誰就是耗子給貓當三陪,玩命鑽營。再說,高華該有的都争取到了,你壓得住,打得住,排得住嗎?又或是窮困潦倒?在我的記憶中,自小到大,對高華,窮困是談不上的,囊中羞澀時有發生,因為工作後,工資上交母親,結婚後,夫人是大内總管。說實話,生這樣的大病,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生不起,對于多數人,有财産的要變賣,沒财産的要申請救濟。對于一介教授,高華讀出了顔如玉,卻讀不出黃金屋來。即使是在他生病的後期,用他的夫人的話說:“還是積極地面對治療的”,哪有一點潦倒的迹象!在高華的生病期間,從頭到尾,我打心眼裡佩服他的從容和泰然。用一句宿命的話說:高華運氣不好。對于一些人說他被先主席的魂勾走了,我不想糞土,隻不過想提醒他們,那是小鬼才幹的事!


高華是國内幾個把中共黨史當學問來作的鳳毛麟角者之一,在這方面他具備着特殊的“慧根”,敏銳的洞察力和解讀能力。然而有一點,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不知道,而這對他又非常重要,就是在這領域的探究,每一個發見,每一個新論,都會使他興奮,舒坦和愉悅,找到了他的樂趣。據說,哈佛的史華茲教授在寫毛的專著時,寫了後章改前章,循環往複,沒完沒了,以緻于他夫人要把他的手稿藏起來,才得以完成。看高華的書,你會覺得他在如數家珍,向你娓娓道來,劉韶洪呢,則在旁奮筆疾書記錄,然後交給别人打字。讀書,教書,寫書,是高華唯一可以接受的生活方式,稍有改動對他來說,就是煉獄,從這一角度,我有點寬慰,這一生高華沒有委屈自己。


對我個人來說,與高華相知相交,少年時,是我的幸運;青年時,是我的知心;到了中年,就有點魏晉人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境界了。那麼,老年呢?他過早的走了,成了我的傷痛,因為我再也見不到他那給一點陽光,就光輝燦爛的笑容,聽不到他那亦驚亦咋的忽悠了。行文至此,淚水湧出。






二零一二年二月中


(賀軍高華少年時朋友,bevictor伟德官网研究生時的同學,現定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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