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植物是給予者,動物是消費者。
而人,作為動物中的動物、猛獸中的猛獸,乃地球史上最大的食客。
在超市,将包裝精美的五谷雜糧一件件往筐裡填時,我忽然升起個疑問:我們竟然從不種植?一輩子隻當終端消費者?一輩子如《詩經》裡所說的那種“不稼不穑”?
這不奇怪嗎?我們竟然從不生産,隻埋頭大吃大喝,我們甚至懶得去拜望一下對方,看看它們是如何誕生并抵達餐桌的……恐怕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某樣東西的消費者和它的生産源,竟相距如此遙遠、隔離如此徹底。
這種冷漠,這種斷裂和絕緣,這種老死不相往來,亘古未有。即便一個古代宰相甚至君王,也不會讓該邏輯成立。
人一生必須吃點親手種植的東西,必須嘗試一點田野勞作。“勞動”,這個偉大的美德之詞,我覺得惟農耕才配得上,現代語境下的種種“工作”與“上班”,都不應争奪和染指這份榮譽。農耕是最樸素、最基礎、最簡易的活命方法,與天地共栖,與日月同輝。一個人,即使沒書報沒音樂沒電腦,但隻要有一捧種子和一把鍁,就能活下去。同時,農耕也最誠實、最無欺,在所有生計行當中,其付出與回報、汗水與果實,最有可能成正比——簡言之,它的邏輯最正直,最體現命運的公正和積極。
所以,人要永遠向農業緻敬,它應第一個被感恩、被叩謝。
如今的城市孩子,誰訪問過真正的莊稼?嚼黃瓜者誰見過秧架上的黃瓜?吃山藥者誰見過它被從地裡挖出來?誰清楚蒜薹和莴筍藏身的地方?
朋友一幼兒,被帶往鄉下探親,村口迎面撞上一頭豬,吓得哇哇大哭。朋友哄勸,那不就是動畫片裡的豬寶寶嗎?孩子拼命搖頭。
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乃我的床頭書之一。他說:“倘使你沒有一塊農田,你将面臨兩個精神上的危險:一是以為早餐來自雜貨店,一是以為暖氣來自暖氣爐。”
此話早已應驗了。
如今的孩子眼裡,一切都是現成的,一切按流程和說明書來走,世界本來即是安裝好的這個樣子:自來水屬于自來水管,燃氣屬于燃氣竈,熱水屬于熱水器,微波爐屬于電插孔,蔬菜瓜果屬于超市……
我聽到過兩則對話——
孩子:“将來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媽媽:“為什麼呢?”孩子:“沒有錢人會餓死啊!”媽媽:“不會吧?你可以自己種東西吃的啊!”孩子不解。
孩子:“媽媽,春天來了嗎?”媽媽:“還沒呢。”孩子:“春天來了,電視會告訴我們是嗎?”媽媽愣住。
我不敢笑,孩子無辜。對他來說,食物的制造者确實是錢,也隻和錢發生關系。他的季節信息,确實來自天氣預報,而非自己的感官。他的雙腳,恐怕從未踏上過泥土,大自然的體溫和變化,他怎麼能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