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
今年是《漢語拼音方案》頒布50周年。
50年來,漢語拼音為普及教育和發展科學文化事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推進信息化和對外開放進程中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回望漢語拼音50年,今天103歲的周有光,享有“漢語拼音之父”美譽的老先生,吸引着許多媒體的關注。
充滿追述、總結還有暢想的關注,既使人們重溫了50年前《漢語拼音方案》制訂的來龍去脈,也讓人們看到了一位103歲老人的生命光芒。
“26個字母搞了3年”
這位著名的語言學家進入《解放周末》的專訪視野,源自崔永元的推薦。
周有光曾是《小崔說事》的嘉賓,那期節目名為《一生有光》。
崔永元:周先生您給我們談談,這個漢語拼音有什麼用處,有什麼好處?
周有光:漢語拼音第一個用處就是給漢字注音。因為漢字怎麼讀音它本身很難表示出來,我做了一個統計,三個漢字當中至少有一個字是不能表音的。我小的時候讀書,一個字不認識就要問老師,查字典不行。
崔永元:師傅帶徒弟。
周有光:因為字典上用反切方法來注音,要認兩個字來注一個字,小孩子用不了,所以隻好找老師,老師不在我就沒有辦法了。清朝時就提出來,要制訂一套字母來給漢字注音,可清朝沒做成功。到了民國元年,就開會,開會以後制訂了注音字母。注音字母是把古代的漢字簡化了,作為符号來注音。這是中國三千年來第一套國家法定的字母。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後來呢就發現有問題,外國人要來學中文,你拿中國字來注中國字,外國人學起來就困難。所以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要研究制訂一套新的東西,就是拼音字母。拼音字母的好處是,中國能用,到外國也能夠用,全世界都是用這個标準,變成國際文化的橋梁了。
崔永元: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是吧。周先生,現在大家都叫您文字語言學家,其實您是可以成為金融學家的,您以前學的是金融,後悔嗎?
周有光:這個事情是有點偶然了。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在上海複旦大學教經濟學,我是經濟學的教授。可是業餘呢,我一直對文字有興趣。1955年,中央開了一個會,叫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叫我去參加,我去了。會議開完了,我要趕緊回去,因為我要上課,我還接了别的事情。領導說你不要回去了,你留下來,在新成立的叫“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做工作,做語言文字的工作。我說不行,我是業餘搞的,我是外行。領導講什麼呢,領導說現在這個工作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我就不好講了。
崔永元:就是沒有内行,那個時候。
周有光:這樣子我就改行了,這是一個偶然的事情。
崔永元:您願意嗎?
周有光:我很滿意。因為什麼呢,那個時候有一個思想,叫哪裡需要到哪裡去,我就服從這樣一個原則。需要我,那就很好。因為經濟學教授上海多得很,字母學這一行的确是很少人,所以我就改行了。我就這樣一個原則,既來之則安之,來了之後我就把經濟學完全丢開,我就規規矩矩自己學語言學和文字學。
崔永元:據我了解,當時為這個漢語拼音方案,文字改革委員會收到的各種方案有1400多個,最後确定了這個。那麼這1400多個方案肯定是千奇百怪,都有什麼樣的?
周有光:群衆非常熱心,聽到我們制訂漢語拼音方案征求大家的意見,一下子來了1800餘封信,當中有800多個方案,各種各樣的方案。我們要研究許多不同的意見,對不同的意見要給人家一個答案,要使人家滿意。所以《漢語拼音方案》搞了3年才成功。
人家笑我們,說你們太笨了,26個字母搞了3年。當然普通人不了解,這個字母學是一門專門的東西,很複雜的。可是我們很高興,花了3年工夫,能制訂出來一個。這個方案提出要經過好多個關,需要在文字改革委員會裡一層一層地通過,再到國務院一層一層地通過,再到1958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才正式公布,成為中國一個重要的标準。
“我103歲了,就是耳朵不好”
年過百歲的語言學家周有光在央視屏幕上,神采奕奕,将往事清晰地呈現給觀衆。
讓人不由覺得,往事不老,老人不老。
本報記者上個星期赴京拜見周有光老先生,是在北京一幢非常樸素的老式公房裡。老先生剛用好晚餐,在他的小書房裡安靜地閱讀。“我103歲了,就是耳朵不好。”他說得自豪,笑得純淨,一掃歲月滄桑和命運起伏。
周有光老先生戴上助聽器,記者高聲地提問,有時幹脆把問題寫在紙上,老先生拿起放大鏡,邊看邊念。不加停頓,回答就很順暢地出來了。
“今年是《漢語拼音方案》頒布50周年,您作為主要制訂者,有什麼特别的紀念方式嗎?”
“我出版了一本書《漢語拼音文化津梁》,裡面收了我50篇文章。”周老先生一邊說,一邊彎腰從書桌旁拿出這本新出爐的書。“津梁,在這裡是文化溝通中橋梁的意思,因為這是面對國内國外使用的一套注音方案。”
這真正是一種津梁。一方面,漢語拼音為我國普及教育和發展科學文化事業發揮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目前海外學習漢語人數已達4000多萬,漢語拼音成為海外漢語教學的重要方式。對于漢語拼音在今天有着如此生命力,周老先生是既高興又意外,他說:“現在生活中到處有拼音,手機短信,電腦打字,我們的奧運會也要求用拼音拼寫人名、地名……這麼多用途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
這位享有“漢語拼音之父”美譽的老先生,1906年1月出生于江蘇常州,先後就讀于上海聖約翰大學和光華大學。讀大學時主修經濟學,出于愛好選修了語言學,并在1952年出版了《中國拼音文字研究》一書。
1955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周恩來總理親自點名精通多國語言的周有光參加會議。會後不久,周有光改行語言學,調至北京。在《漢語拼音方案》制訂過程中,周有光提出了三點原則:拉丁化、音素化、口語化。
如今,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裡,既藏有經濟學家周有光的著作,也藏有語言學家周有光的著作。
“你對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在這個簡樸的家裡,最吸引記者的是書和照片。
書,很多是周有光的著作,也有不少沈從文的著作。兩人是連襟。1955年周有光調至北京後,就和沈從文經常來往,在生活與學術上多有交流。周有光眼裡的沈從文,有一種特别的真實與親切。
照片,很多是周有光和夫人張允和的合影,一眼可見的恩愛默契。周有光祖上為常州望族,夫人是“張家四姐妹”中的老二,俱是家學淵源。
關于他們的婚姻,有一個說法頗為流傳,那就是“結婚後從來沒有吵過架”。對此,周老先生哈哈笑了,既像是釋疑又像是注解,向記者道出其中奧妙:
“别人都說,我們結婚70多年沒有吵架,我們的親戚經常向我們的保姆問這個事。其實我們也吵架,不過我們吵架不會高聲謾罵,不會讓保姆聽到的,也沒有鬧幾個小時的,一般是三兩句話就吵完了。還有一點,我們吵架通常不是為了兩個人的問題,而是因為其他人的問題。确實,我們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諧的。到了北京後,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們每天上午10點喝茶,有的時候也喝咖啡。喝茶、喝咖啡的時候,我們兩個舉杯齊眉,這當然有一點好玩,更是我們互相敬重的一種表達。”
周有光老先生的一生,并非總是這般春風徐徐,也常遭風吹雨打。但他微笑着面對生活,即使當悲劇降臨的時候。先遭喪女之痛,女兒6歲時死于闌尾炎。抗戰時,兒子被流彈打中肚子,幸虧手術及時才保住了性命。聞聽消息後,他冒着漫天的雨霧緊急趕回家,以一絲苦澀的幽默作結:“我家有一個挂彩小傷兵,這也是抗戰家庭應有的點綴吧。”
很多年後,周有光和夫人張允和合著了散文集《多情人不老》。“多情人不老”,多好的書名,把他們人生的情感與态度,豁然表達。所謂合著,其實是各寫各的,書的正反面互為封面,張允和的文章橫排,書頁向左翻;周有光的文章豎排,書頁向右翻。别開生面。而那些飽含感情、湧現文采的文字,正是那些在坎坷前呈現的通達,在幸福時流露的智慧。
老先生文靜瘦弱的外表下,有着一份堅毅與樂觀,讓103歲的生命甯靜地閃現出溫潤的光芒。“我現在的生活很簡單,精神很愉快的。”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先生眯眯笑着,很滿足。讓記者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你對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了。”
“我有幸與愛因斯坦聊過兩次”
書桌旁,擺放着一台文字處理機,有些年頭了。1988年,周有光先生83歲時夏普公司送來的禮物。從此,便用它寫信著文,即使現在用上了電腦,還是習慣靠它來書寫。寫的多是雜文,平均每個月在内地或香港報刊發表一篇,有語言閑談,更多的是社會思考。
百歲時,周有光把自己90歲至100歲之間的文章編成《百歲新稿》,2005年1月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從容的文字裡,濃縮着經曆百年風雲的生命力和思考力。
百歲時,晚輩們為他制作了一本精美的紀念冊,大量珍貴照片,勾勒出先生治學、生活的軌迹。恰當地注解了夫人張允和曾經對他的美好祝福:有光一生一生有光。
也正是在紀念冊的編制過程中,一段塵封50多年的故事,成了家裡的頭号新聞。當然,也是令世人好奇的一段經曆———1947年,在美國,周有光和愛因斯坦見過面,聊過天。
那時,周有光在美國一家銀行工作,業餘時間讀讀書。“我到美國不久,一個朋友是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教授,他認識愛因斯坦。一次聊天的時候,朋友說,愛因斯坦現在很空閑,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因此,我有幸與愛因斯坦聊過兩次。他非常随便,一點都沒有架子,他穿的衣服都沒有我講究呢。”半個世紀後,說到“他穿的衣服都沒有我講究呢”時,老先生燦爛地笑了,不世故很無邪。
“我這裡故事很多,誰來開這個門,這門裡就有故事。”103歲的人生,沉澱着不俗的經曆和所見所聞。這和人生的軌迹有關,也和他通透智慧的處世有關。
即使是成為“反動學術權威”在甯夏的“五七幹校”勞動的艱苦日子裡,他依然以苦為樂面對周遭。時年65歲的周有光和71歲的教育家林漢達,被派去看守高粱地。滿眼高粱,兩人熱烈談論的卻是中國語文。一天,林老問:“未亡人”、“遺孀”、“寡婦”哪一種說法好?周有光開玩笑說:大人物的寡婦叫遺孀,小人物的遺孀叫寡婦。又說,從前有一部外國電影譯名《風流寡婦》,如果改為《風流遺孀》,觀衆可能要減少一半……最後,兩人一緻同意,語文大衆化要“三化”:通俗化、口語化、規範化。
還有很多朋友們的故事,老先生也樂滋滋地講起:
曹禺最愛看書,他的夫人最愛幹淨。夫人常常催促先生洗澡,曹禺無奈,坐進澡盆,一手拿書看,一手劃着水,用“嘩嘩”的聲音佯作洗澡騙騙夫人。
老舍最愛講故事,一講就離不開烏龜。大家說别講了,換唱戲吧,結果,他唱了一段《釣金龜》!
80歲當0歲,他讓生命重新開始
在采訪中,103歲的老人,思維清晰,言談風趣。
說到自己的高齡時,他自我打趣說:“上帝糊塗,把我給忘了。”
說到孫女一家遠在美國時,他幽默總結:“原來中國人說是四代同堂,現在我們是‘四代同球’。”
一篇周氏版《陋室銘》,是他給衆人關于長壽秘訣的回答:“山不在高,隻要有蔥郁的樹林。水不在深,隻要有洄遊的魚群。這是陋室,隻要我唯物主義地快樂自尋。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書桌不平,更怪我伏案太勤。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闆跳舞,歡迎老友來臨。卧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喜聽鄰居的收音機送來音樂,愛看素不相識的朋友寄來文章。使盡吃奶氣力,擠上電車,借此鍛煉筋骨。為打公用電話,出門半裡,順便散步觀光。仰望雲天,宇宙是我的屋頂。遨遊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周有光年輕時生過肺結核,患過抑郁症。結婚時,家裡的保姆悄悄拿着他們兩人的“八字”去算命,算命先生說他活不到35歲。他不信,笑着說:“我相信舊的走到盡頭就會是新的開始。”
老先生認為好的心态對健康至關重要,“我多年患失眠症,不容易睡着。下放到農村,做體力勞動,卻把我的失眠症給治好了,一直到現在我都不再失眠。人遇到不順利的事情,不要失望,也不要讓别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80歲的時候,他決定讓生命重新開始。把80歲當作0歲,由此遞加計算年齡。92歲那年,收到一份賀卡,上面寫着:祝賀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至今提起,老先生還樂不可支。
他又說,“我97歲去體檢,醫生不相信,以為我寫錯了年齡,給我改成了79歲。醫生問我怎麼這樣健康,我說這要問醫生埃”後來,周有光細細想了一下,總結了幾條經驗:
1.不吸煙,不好酒,隻喝一點啤酒。
2.宴會上不随便吃東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個醫生顧問,他告訴我大多數人不是餓死而是吃死的,亂吃東西不利于健康,吃的還是要家常便飯。
3.平時講究衛生,天天洗澡洗頭。
4.樂觀,壞事情裡也能看到好事情。
5.晚上10點左右睡覺,早上7、8點起床,睡眠很好。中午還要睡一下,生活比較有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