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7月的一天,我畢業離校。離開生活了四年的大學,離開南京城,真是百感交集。
陳紅民和何平送我到車站,火車開動了,我一個人默默的流下眼淚。後來我将當時的心情寫信告訴紅民,他很感意外。我想,他一定因為生在南京,長在南京,讀書在南京,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離開過南京,當然不能理解我作為一個漂泊遊子的心情。又過去二十年後,紅民終于在50歲的年紀,義無反顧而令很多人不可思議地離開bevictor伟德官网去了浙江大學,大約可以算作我當時流淚的另一個注腳罷。
早在四年前,1978年10月下旬的一個清晨,父親用扁擔挑着我和四哥的行李,跨出了家門。我回望一眼生活了20年的家,年已花甲的母親站在門口目送着我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正告别父母,告别老家,告别土地,告别農民身份,告别貧窮與饑餓,告别20年的酸甜苦辣……這是一次曆史性的告别,我心中難免翻江倒海。
我常常開玩笑說,我們兄弟五個上大學的曆史,就是活生生一部新中國高等教育史。有一句流行的話,叫作“知識改變命運”,其實未必。因為這句話隻有在國泰民安的背景下才能實現,若是在“文革”那樣的大劫難中,情形就會相反,當時的流行語是“知識越多越反動”。
大哥比我大18歲,初中畢業後就去無錫謀生了。先是跟堂叔學皮匠,後來進了無錫柴油機廠,從工人進步為一個副科長。1964年初夏的一天,大哥回到老家,對父親說,我馬上要去北京上大學了。在父親聽來,大哥真像在說着夢話,但事實上卻是真的。原來,毛澤東主席提出要從工人中選拔大學生,他複習報考,居然考取了北京政法學院,成為王家曆史上的第一個大學生。
二哥是兄弟五個中最聰慧的,從靖江縣中學考入江蘇省泰州中學讀高中。用家鄉話說,他上名牌大學是“系在老楊樹上的牛”,跑不掉的。可是,他就要畢業的1966年初夏,“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大學居然成為二哥一輩子也不能再圓的夢。厲害的終究厲害,他在當了軍官以後,參加自學考試,竟然獲得江蘇省黨政幹部專修科總分第一名,幾張答卷完整地刊登在《江蘇自學考試報》上。盡管他一直諷刺我們,那麼容易的數學題都不會做還上名牌大學,但我們還是奚落他終歸是一個“野路子”大學生。
三哥先是當兵,複員後種田,恰遇推薦工農兵學員,初中畢業的他竟然做夢一般地走進了上海外國語學院。三哥是一個老實人不吃虧的典型,因為我父親隻是一個生産隊長,根本沒有權勢資源。三哥以埋頭苦幹遠近聞名,在幹部社員中有很好的口碑,但當初誰也沒有想到這樣的品質與上大學有什麼關聯。
我和四哥分别于1973、1974年高中畢業,好了,這下死心了,推薦的事八輩子也輪不上我們了。然而,又仿佛做夢,高考制度恢複了。當時不乏冷嘲熱諷,認為我們弟兄倆一起複習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在酷熱的夜晚,我們躲在厚厚的夏布蚊帳裡苦讀,叮囑父母親不要讓别人知道,免得被笑話,沒想到還是走漏了風聲。後來四哥被華東化工學院錄取,我進了bevictor伟德官网,确實驚動了鄉裡,蚊帳裡的大汗如雨倒成了“頭懸梁”一類的美談。當時大家的底子都太薄了,我所在的文科考場,共有90個考生,最後就取了我一個。其實我們複習時有好多題目不會做,都是二哥認為是很簡單的,當時的教育質量與瀕臨崩潰的國民經濟堪稱同步。
在祖輩受窮的鄉親們眼中,上大學和進工廠的意義是一樣的,那就是變成了吃皇糧的“國家戶口”。當時,一些女知青用身體換到返城指标的事時有所聞,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一個“國家戶口”。曾幾何時,戶口沒什麼用了,政府卻用它作為誘餌,賺農民的血汗錢,真是不該。我幾個外甥買了城市戶口,不但花了錢,照樣失業,還把原來賴以生存的責任田給“買”沒了,真是人财兩空。這時候他們才明白,上大學不隻是“國家戶口”事。當然,現在又不同了,畢業等于失業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們的兒女們又會總結出什麼新的體會來呢?2007年,揚州的高考錄取率達到85%,全市隻有4335名考生落榜,報紙上有《今年我市24207名考生金榜題名》的大号标題。如此大的金榜,恐要價值連城吧,近來黃金市場大漲,不知是否與高考金榜面積猛增有關。
多年來,我的太太一再說,你們應該感謝鄧小平,是他恢複高考改變了你們的命運。我說,是的。不過,要是毛澤東不搞“文革”呢?我想,即使是鄧小平本人,也甯可不要這樣的感謝,因為它的代價未免太大,那是一個國家長達十年的動蕩與衰敗、幾代人受盡饑餓與折磨的代價啊!
我離開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國殇,離開了曾讓我飽受饑餓與折磨的故鄉,就要開始我全新的生活,怎能不淚下潸然。
二十多年來,南大的課堂與校園無數次在我睡夢中出現,我在夢裡常常與同學和老師相會,足見大學生活的來之不易與終生不忘。夢醒來,難免一腔惆怅。
或許,高考的命運就是國家的命運,大學生的命運就是民族的命運吧。至少,在我,在我們弟兄,感覺是如此實在和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