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蠶到死絲方盡:悼恩師卞孝萱先生
武黎嵩
孝萱師走了,那麼匆忙,短短的二十天……此前他還是那麼健康地從事研究工作。7月末,師還将其畢生對劉禹錫研究的一些心得整理成《唐五代筆記詩話糾謬——以劉禹錫事迹為例》,并雲對于劉禹錫的研究可以基本告一段落了。本文8月8日發表于《閱江學刊》第二期。7月28日,師還将和我合撰的《沒有錢穆名字的錢穆家譜——<錢氏宗譜>資料的發掘利用》一文最後審定,囑我将該文電子稿寄出。沒有想到師竟然于9月5日遽歸道山,未能看到該文的發表。這一稿竟成了師的最後遺稿。展眼之間,陰陽隔世,不勝悲戚之感。
9月6日在卞孝萱師的靈堂前,胡阿祥老師對我說:“黎嵩,卞先生晚年你陪伴的較多,幫助先生做了不少工作,對于先生有一些了解,應該把你知道的先生寫出來。”聆聽之下,慚愧不已。我認識孝萱師時,先生已經81歲高齡,離休多年,不再收博士、碩士研究生,故而未能忝列先生門牆之内,師從先生系統地學習。但因為對于陳寅恪詩文及近現代學術文化史的研究,和卞師的研究興趣多有相投,得到諸多指導:師幫我拟定選題,指出參考資料,手把手地修改論文……使我受益匪淺。更因為卞師的信任和獎掖,在最後三年中和師一起從事家譜研究,合撰陳寅恪、姚鼐、柳诒徵、翁同龢、錢穆等名人的家譜研究文章,目睹師在耄耋之年奮力開拓新研究領域的情形,窺得師的治學門徑。師也曾向人講“小武是我晚年最後的學生了。”忝列桃李之末,不能不對卞孝萱師的學行有所述,加之師晚年去桐城、甯波、揚州、無錫等地參加學術活動及講學由我陪伴,一路上所談也多,所知也深。
哀戚之下,将日記、筆記抄撮成文,雜以記憶,或有不确、不當處,仍請冬青書屋門下諸師長指出。
早年家世
儀征卞氏是揚州的望族,晚清卞士雲官至署理浙江巡撫,卞寶第官湖南巡撫、署理湖廣總督、閩浙總督。父子二人兩世開府。揚州詩人陳含光曾有詩雲:“兩世棨戟遙相望,同時七印何輝煌。”孝萱師的本生曾祖父卞惟賢(字寶臣),兼祧曾祖父卞能賢(字藝之)、卞冠賢(字薪翹)與卞士雲(原名榮賢,字光河)是從兄弟,兩家親好。按照“尊、宗、敬、祖”的排行,孝萱師行“敬”,譜名卞敬堂,字孝萱,取“孝敬萱堂”之意,1949年以後,就以字行,又号映淮,晚年自署冬青老人。
卞孝萱師出生于書香門第,兼祧曾祖父卞能賢、卞冠賢均有登仕佐郎的職名。祖父卞錫齡(字介眉)為太學生,登仕佐郎。父親卞宗禮(字恭甫),光緒己卯年(1879)生,捐納為國學生、候選縣丞,初娶王氏,無出[1]。後娶李氏,即卞師之母。卞宗禮中年得子,本來是喜事。可孝萱師以民國十三年(1924)夏曆五月出生,父親便于七月因病去世。寡母李太夫人撫養孝萱師成人。師曾對我言,家中本來有些宅院、田産、古玩,為了度日逐漸典當、變賣。想讓孝萱師讀書,卻又請不起私塾先生,李太夫人就到學堂或鄰家每天向先生學寫幾個字,回來再教給孝萱師,師就是這樣認字啟蒙的。
2008年清明節,孝萱師帶着我從揚州舊城小東門外,一路走到舊城十巷17号的一戶深宅大院門口,門樓還在,院内已經雜居破亂。師雲:“這就是我小時候的家,曾經有五進院子,還有假山池塘。我猜想,我們家祖父、父親恐怕是前清負責收取鹽稅厘金的,因為我小的時候家裡還剩有不少銅砝碼,我當玩具玩。後來為了過活,将大宅子賣掉,換到舊城五巷小一處的宅子居住,那裡也有十幾間房子,距阮元故居毓賢巷和阮元重修奉祀南宋抗金将領魏俊、王方的旌忠廟都很近。”卞師在揚州上的小學,北柳巷小學的故址就是清代的董子祠,紀念漢代大儒董仲舒的祠廟,不遠處又有文選樓等建築。師告訴我,他幼年喜好骈文,多讀近代名家文,書法學伊秉绶、黃庭堅等。2007年9月中我與師在甯波象山參加紀念國學大師陳漢章的學術會議,曾連床夜話,師為我背誦汪中的《哀鹽船火文》,并雲杭世駿曾評汪中此文“驚心動魄,一字千金”。許久之後,我才知道汪中七歲喪父,承母教而成才。卞師仰慕同鄉汪中,或有同身世而感慨。
讀中學的時候,抗日戰争爆發,師至溱潼小鎮的江蘇省立第一臨時高級中學繼續完成學業。在那裡,孝師第一次聆聽到了國學大師柳诒徵的演講。柳先生講國學與國家的關系,說國學不亡國家就不會亡。這令孝萱師極為感動。此前,柳先生因戰亂輾轉至江西泰和,在浙江大學講學,講到日軍南京大屠殺時,不禁義憤填鷹,激動得突然中風倒地。師晚年,每次為學生講述國學時,都要回憶到這一段。
碑傳之學
先生中學畢業後,無力繼續攻讀,便經人介紹到銀行工作。這裡有個内情,卞師曾經向我言道,卞寶第的兩個孫子卞壽孫、卞福孫都是留美學生,布朗大學政治經濟專業的學士,歸國後分别任中國銀行副總經理和中國銀行天津分行行長。當時銀行職員的收入比較高,為了養家糊口,師即在族人的幫助下到銀行做職員。開始是在揚州,後到上海,那時不過18歲。工作時間最長的是中國實業銀行。在銀行工作使得師對于數字比較敏感,後來從事史學研究就曾專門研究曆法和年代學,在史學研究中也常常使用統計的方法。
在銀行工作之餘,師仍然堅持自學文史。其時錢儀吉《碑傳集》、缪荃孫《續碑傳集》、闵爾昌《碑傳集補》都是名編巨著,傳世之作。師有感于戰火中文獻慘遭損失,急需搶救,就立志收集、整理晚清以來至民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人物的墓碑、墓志銘、家傳、行狀等。揚州詩人闵爾昌(葆之)曾經是袁世凱的簽記官(秘書),好碑傳之學,撰有《碑傳集補》。北洋政府垮台後,闵賦閑家居。師即向闵求學,遂以編纂收集晚清近代碑傳為治學方向。闵爾昌去世後,卞師即将闵氏收藏的碑、傳、拓片和一些信劄從闵氏後人手中購得。其中2006年前後,就師示我所見,有宣統末年段祺瑞、奕劻給袁世凱的親筆信劄,辛亥革命前後馮國璋向袁世凱彙報炮擊武昌兵工廠的信劄及情形圖紙,以及由袁世凱批閱的文書等等。孝萱師的學術成就在唐代文學自不必說,而孝萱師的學術研究卻是從近現代曆史開始的。
師曾講,年輕時在銀行,白天工作,晚上就到圖書館讀書,那時的圖書館晚上也開放,常常是從家中帶了饅頭夾鹹菜,用手帕包上揣進口袋,就去圖書館了,周末也是如此。除了從詩文集、圖書、雜志上截取碑傳史料,師還通過家族姻親、故交關系寫信給晚清高官遺老和其後人,訪求碑傳。後來師将其中民國的部分,編成《民國人物碑傳集》、《辛亥人物碑傳集》兩書,并将兩書原始資料捐贈華中師範大學。這批碑傳資料極為珍貴,今舉兩例:高振霄撰《清授光祿大夫太子少師故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陳公(夔龍)墓志銘》系作者手稿;陳三立撰《诰授光祿大夫護理兩廣總督廣東布政使胡公(湘林)墓志銘》系原石拓片,《散原精舍詩文集》不載,師疑其為代作。兩者均系孤本,而坊間流傳之《廣清碑傳集》等書,收入以上二文,不注出處,顔甲千重,令人不齒。類此不勝枚舉。
就我所知師還收藏有大量晚清名人碑傳史料,沒有整理。如瞿鴻機《瞿文慎公墓志銘》的拓片,瞿宣穎抄贈《浙江巡撫聶公墓志銘》、《周漢傳》,皮錫瑞所撰《湖南糧道署按察使夏獻雲墓志銘》,柳诒徵先生署贈《趙伯先傳》,朱啟钤署款《唐鄂生中丞行略》,題敦典手錄《王仙洲農部庚子扈從日記》抄本,未署撰者之《庚子雜記》稿本等等。其中不少是稿本、抄本,異常珍貴。
近年師還想将已出版的二書合并出版《民國人物碑傳集》,将其餘史料整理出版《清碑傳集再補》,惜都未能完成,今更已無從董理。
征詩娛母
1945年舊曆乙酉,是年師之母親李太夫人四十壽誕,師奉母命與段夫人(諱子宜)成婚禮。卞寶第之子,曾任湖北候補道、駐日本橫濱長崎正領事官的卞綍昌贈聯祝賀,聯雲:“峻節著熊丸,成才琢玉;高堂歌燕喜,洗手調羹。”卞綍昌是著名的隸書書法家,他親筆書寫此聯并跋雲:“孝萱賢侄以母太夫人四十壽,與段女士成合卺禮。緬松筠之節,緜瓜瓞之祥。慶集德門,歡騰合族。爰撰斯聯祝賀,用彰義訓,藉慰慈闱。報答春晖,感深恩于衣線;絪緼和氣,蔔吉兆于燈花。乙酉吉日七十三叟猿安卞綍昌隸并跋。”這是孝萱師生前最為珍愛的對聯,從揚州到北京、南京,一直呵護珍藏,直到搬進港龍園新居仍然偶而懸挂壁間。師曾一一向我講述對聯和跋語中的典故所出,并能背誦對聯和跋語全文。
師在工作之後,奉養母親之餘,将母親早年自己先學識字然後教孝萱師啟蒙的事迹寫成骈文《征詩文啟》,寄給當時名流,乞請他們題贈詩文。按照當時社會風尚,許多以鬻字為生的遺老名賢照例不撰寫壽序壽文,但被先生的《征詩文啟》所感動,題贈詩文。然也有例外,如冒廣生,就索要高額的潤筆[2]。除海内名家題贈外,師還購買不少名家字畫,為此還藏有大量民國名人的潤格。
師所征得的詩文中,有邢端、李拔可、夏敬觀、胡先骕、梅文博、秉志、任鴻隽、饒宗頤、劉盼遂、柳亞子、陳中凡、胡士滢、夏承焘等等。此外師還收藏有陳豪、蔣維喬、商衍鎏、張啟後、陳夔龍、孫智敏、張元濟、傅增湘、俞陛雲、潘昌煦、雲泉外史等的書畫作品。這些是我親眼所見,墨迹尚存者。李拔可的師最為看重,章士钊先生曾評該詩“真”。原詩我已經在《現代國學大師學記初讀記》一文中披露。今擇錄不易為人所知的數首,謄錄于下:
邢端《孝萱世仁兄雅屬希正》
尚書門第重江都,欣見蘭枝集鳳雛。
家世清芬傳獻玉,海濱善政紀還珠。
北堂荻早寒灰畫,南國輪看大雅扶。
歲歲寒輿花下樂,從遊知向瘦西湖。
胡士滢《玉樓春調•為孝萱仁兄題》
難得維揚有卞君,殷勤文字述親恩。
廿年我亦嗟無父,讀到君文淚暗吞。
将苦節、守清貧,書聲燈影太酸辛。
一針一血母心苦,成就孤兒此日身。
任鴻隽《孝萱先生以尊堂李太夫人苦節事略囑題率成長句》
賢母教子首讀書,兒今報母詩盈櫥。
試看展卷長吟處,絕勝斑衣學舞圖。
世人養親不養志,華筵上壽誇豪侈。
蘊藉誰如卞子賢,但将苦節話當年。
(三十八年三月)
夏承焘
不将晝錦換萊衣,養志如君世所稀。
我有衰親隔江海,謝池草長正思歸。
(親舍在春草池畔,逾年未歸省矣。)
劉盼遂《孝萱先生雅屬》
濟陰忠孝裔,清譽滿揚都。
樂學緣将母,苦懷詠孝烏。
孤兒嫠婦淚,畫荻碎钗圖。
應豁皇天眼,紛綸下瑞符。
饒宗頤
機聲燈影事同傳,想見當年畫荻艱。
一頌孟郊慈母句,欲赓劉向母儀篇。
所征詩中最廣為人知的是陳寅恪先生的《寄卞孝萱》二首。義甯陳家與儀征卞家是三代世交,陳寶箴和卞寶第是鹹豐元年恩科舉人同年(其時中舉的還有瞿鴻機之父瞿元霖),卞寶第與陳寶箴同官湖南巡撫,卞綍昌、陳三立在晚清同從張之洞交遊。故而陳寅恪先生寄詩與師,并許以“嘉君養親養其志”。四年前,孝萱師曾對我講,當時陳先生和他曾有數面之緣,陳先生目已盲,送人時仍拱手作揖。(趙永剛君看到孝萱師在醫院曾向醫生拱手作揖,甚為不解。蓋師晚年借書、辦事多不便。求人之處愈多,而待人愈為恭敬,每每作揖。每次看到便感辛酸。)陳先生原贈詩稿系唐夫人恭楷抄錄,并钤陳寅恪印、青園病叟圖章。師言陳先生名聲太大,從反右以後就對陳先生批判不斷,此前一直和陳先生保持通信,讨論學術問題,後來信也不敢通。文革期間害怕抄家,陳先生的字不敢留,遂焚燒了,同燒的還有不少名流的作品、信件。
70年代後期,孝萱師請求從中國社會科學院調回揚州師範學院工作。他說回揚州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母親年事已高,要回家照顧老人。二是子女在家鄉讀書,要把他們都送進大學。
師從名家
大家都知道卞孝萱師曾師從範文瀾、章士钊,幫助編著《中國通史》和《柳文指要》。師又是如何從銀行界進入學術界的?建國前夕,上海即将解放,鑒于戰亂,師由上海先輾轉到廈門工作,又由廈門到香港工作。在香港,師在民主人士的幫助下回到北京工作。講到這一段,師常常說,“那個時候從香港去北京,就是因為愛國啊。”
到北京後,師仍在銀行工作,1952年由中國人民銀行調入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央,閑暇時最愛去琉璃廠淘舊書和文玩,再就是去北京圖書館讀書。來京之後,師開始從事近代曆史的學術研究,并發表文章。同去讀書的有金毓黻先生的助手,金先生曾任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文學院長,後在中國科學院曆史所工作。金先生對卞師極為器重,在他的幫助下,1956年前後師轉入中國科學院曆史所工作。此時,在上海的柳诒徵先生仍和卞師時常通信,得知師與金毓黻先生有交往後,曾專門寫推薦信。而卞師直到柳先生去世後,才把推薦信轉給金先生看。我曾見師藏有葉恭綽編《遼海引年集》(金毓黻先生六十慶壽論文集)一書,詢問師與金毓黻先生交往,師便叙述以上事情。
師進入中國科學院曆史第三所(即今天的社科院近代史所)工作,工作地點就在東廠胡同一号。當時唯物主義曆史學家範文瀾先生在毛主席的支持下,編撰《中國通史》。卞師即為範老查閱資料,做助手。他先将史料由原典中抄出,做成長編,供範老在編撰《通史》時采擇。2005年末,卞師搬家時,将兩疊約二尺厚的手抄材料贈給我,是為範老編輯《通史》而準備的宋代經濟史方面的史料,在大開的豎行紅格稿紙上用毛筆或鋼筆恭楷抄寫,字迹一絲不苟,眉間有一處還有範老的紅筆批點。師曾多次對我們講:“範老雖然是馬列主義史學家,但是他的思想是開放的,他對于曆史的研究有自己非常獨到的見解。例如社會分期問題,範老不同意郭沫若的觀點,但是毛主席要求範老不要争論,範老便不再發表反對的意見,但是在自己的書裡,範老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中國通史》唐代及以前的部分都是範老生前親自撰寫,反複修改定稿的,今天仍值得讀。”師晚年和我合撰《從桐城麻溪姚氏宗譜看姚鼐與宋學》一文,特意引用範老的對宋學的觀點,并雲:“範老在經史子集四部都有著作,可謂精通國學。他的觀點今天看來沒有錯,我要宣傳他。”
文革開始後,因為範老是奉命編撰《通史》,工作組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師常說,“範老保護我們。”1969年,範文瀾去世後,卞師曾一度下放五七幹校勞動,恰此時章士钊先生要校訂《柳文指要》,王益知向章先生推薦卞師作為助手,經周總理批準,卞師由勞動地回京工作。卞師極重感情,對他的師長十分尊重,時刻銘刻在心。2005年末,師搬家的時候,為了尋找一頁金毓黻先生的文稿和一份範文瀾先生的手稿,師幾乎用了兩天時間,處處尋覓,卻總找不到。師竟放下拐杖,然後雙手抱實,像在作揖禱告,口中念:“金毓黻老先生,你就顯顯靈吧,不能丢啊。”後來,此頁紙由郁旭映君由一叢舊稿中檢出,險被誤丢,系金先生所撰的自述文稿。
開拓新學
師從事唐代曆史、詩歌、小說研究的時候正值在揚州大學、bevictor伟德官网工作時,在這一方向上帶了多位碩士、博士。他們是我的師長,更得先生的真傳,卞師關于唐代文史研究的情形,由他們撰述更為确當。我隻提一句,師對文史研究極重基本功,曾專門為學生開設文化史、官制和年代學的課程。關于年代學,先生曾有專門的資料準備,拟編撰成書的,因一直沒有适當的出版機會,一直遷延至今。今年4月從無錫回來的火車上,師對我說,“我們還要做一項工作,就是把年代學的資料整理成書,你一邊整理一邊可以學習。”此為師未完成的又一項研究。
師晚年開拓的最重要的研究領域是家譜研究。近代以來提倡譜牒研究的有柳诒徵先生,柳先生有兩篇專門的文章研究家譜。卞師在搜集碑傳的同時,也注意到家譜的曆史資料價值。開始師利用家譜研究鄭闆橋,研究揚州八怪,起初隻是以家譜補充史料之不足。後來,師得以看到一些完整的大譜,便以家譜為中心,進行細緻的學術研究。家譜中有極具史料價值的,如柳诒徵先生的家譜《京江柳氏宗譜》,前後三部,收錄碑傳序跋八十餘篇,上至高官名流下至一般鄉紳,被卞師譽為“資料寶庫”。
又由于家譜是民間私修,質量良莠不齊,内容駁雜。卞師在研究家譜過程中,采取與對正史典籍不相同的态度,更為審慎。對于家譜中的作僞史料,師都慧眼識出并加以辨别。在晚年出版的最後一部專著《家譜中的名人身影——家譜叢考》中,師有五篇文章專門辨僞。師在使用家譜材料時的審慎之至,不易為人知,我舉一例。《錦樹堂錢氏宗譜》是錢穆的家譜,其中世系小傳記載六世祖“錢進,宋承奉郎。祥符間自嘉興贅于常州無錫之沙頭王氏,遂徙居焉”。而廿八世孫錢瀛補撰《進宗公傳》稱:“授西京安撫使,辭不就。”師雲,世系小傳的材料可靠,後人補寫傳的材料不可靠。什麼道理哪?安撫使是高官,能做到高官的人,怎麼會入贅别家?入贅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故而在最後撰寫文章時,我們沒有采用《進宗公傳》的材料。
師晚年為了看第一手的家譜資料,不辭辛勞,四處奔波。去桐城除參加學術會議,着重為訪求姚鼐、張廷玉家譜。去無錫講學主要是為查閱錢穆家譜。也常常吃閉門羹,碰軟釘子。今年4月,師和我去南京圖書館古籍部查閱一部家譜,而管理員稱該書破損,不能外借,師和管理員商量說:“我八十多歲了,出來一趟打的要幾十塊錢,不方便,能不能想想辦法?”言語已近哀求,而終不果。張廷玉的家譜因掌握在私人手上,師多方求觀未果。直到8月31日,師躺在鼓樓醫院的病床上,還對我說,“小武,今年桐城的會我去不了了,你和王思豪一定要去,你帶上照相機,想辦法把張廷玉的家譜拍照回來。張家兩代宰相,書香名門,家譜一定有可挖掘的東西啊。”
《家譜中的名人身影——家譜叢考》是今年夏天才印好的,也是師出版的最後一部著作。因遼海出版社急于完成出版計劃,故而師在去年年末臨時決定先出一部分家譜研究的成果。而今年春完成的對《海虞翁氏族譜》的研究和剛剛完成的對《錦樹堂錢氏宗譜》的研究都沒有吸收進該書。對《京江柳氏宗譜》的研究因為成稿在去年秋,所以是先收入書中,後發表在雜志(《淮陰師範學報》)上的。書中對陳寅恪家譜的研究是先生和我在去年夏天最終完成的,為此師和我都已經積累了數年的資料。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述陳氏曆史,僅從寅恪高祖說起,且限于資料,語焉不詳。我們的文章披露了自南宋以來陳氏家族的源流脈絡,将義甯陳氏的家族史做了詳細的清理。該文在《中國文化》雜志2008年秋季号上發表,卞師在給《中國文化》雜志社劉夢溪社長的信中稱,此文“自信為可傳之作”[3],是師晚年研究家譜的得意之作。遼海出版社的無心之舉,讓師的家譜研究著作得以結集傳世,倘或當時稍有遲疑,則恐諸稿或将散佚,亦未可知。俟将來再版,可将翁、錢二《譜》兩文補入,庶幾為完璧。
4月25日,看完《錢氏家譜》從無錫回來的路上,師對我說,“如果能給我一間房子,三四個研究生,每個月一萬塊錢經費,一個家譜研究中心就可以建起來了。無錫一個地級圖書館就收藏高質量的家譜四百多種,如果我們做,肯定會更好。還能利用家譜做些研究。”語罷怅然。
1984年,卞孝萱師從北京民建中央調至bevictor伟德官网古典文獻研究所工作,這時師已60歲。在南大的25年,也是師的學術最高峰,師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冬青書屋”,取劉禹錫詩“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之意。師把自己的生命都獻給了學術,直到生命裡的最後幾十分鐘,還在和胡阿祥老師談論關于韓愈研究的問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師這一生,沒有停過,都是在勤學苦幹中度過。這些年我去師家的時候,師多是戴着老花鏡邊看《中華大典》的校樣邊等我。師對我說:“《中華大典》的經費少,年輕人都不幹了。我帶着慢慢看。”初識師時,師雖已81歲,然耳聰目明,聲若洪鐘。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師戴上了金屬邊的老花鏡,有時還和我一起看文稿時把放大鏡遞給我,怕我看不到。我知道,師的精力已經漸漸不如前了,但我不知道,師會什麼時候停下來休息一下。
bevictor伟德官网圖書館的古籍部,師去得比我們勤,師對我說:“每次打車進城來學校,第一件事情先看書,等精力用得差不多了,再去辦取錢、寄信、拿包裹這些事。”師晚年常常拄着一根舊竹拐杖,這是徐複老先生送的,師說:“拿着它就想起老朋友,饒宗頤先生也送過一根烏木的,太重了,拿着累。徐複老先生的輕便。”如今,再也聽不到孝萱師那拄着拐杖卻又矯健的腳步聲,古籍部裡第一個位置,再也看不到他滿頭白發危坐讀書的身影。幾天來,我常常喃喃自語,“老先生就這麼走了。”更為遺憾的是,孝萱師在人生的最後幾年不辭辛勞指導、提攜我,而我卻沒能見到老師最後一面。
我更知道,孝萱師走得不甘心,他還有太多的心願未了……然而,忙碌了一生的孝萱師,如今總算可以停下來,休息了,再也不必為了學術而操勞了。老師,學生們願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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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關于卞孝萱先生父、祖、曾祖之情況,見光緒己亥卞金城等重修《江都卞氏族譜》,原譜藏上海圖書館。
[2] 事見《冒鶴亭年譜》。
[3] 據卞孝萱師緻劉夢溪信手書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