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承祚 (1902~1991 )字錫永,号契齋,廣東番禺人。1921 年起,以羅振玉為師,研習甲骨文、金文,後一度入北京大學研究所為研究生。1925年任東南大學講師,1927 年,任中山大學教授。30年代在北平女子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及金陵大學任教。抗日戰争爆發,随金陵大學西遷,後在齊魯大學、重慶大學、重慶女子師範大學等校任教授。畢生緻力于甲骨文、金文的整理、考釋。其書尤長于篆書,為20世紀著名篆書大家。
我的一生
我生于清光緒二十八年一月(公元1902年3月),廣東番禺人,字錫永,号契齋、骛剛,室名決定不移軒、已庼、鐵诏版室及古先齋。我的父親商衍鎏(藻亭),是前清最後一科的探花(即甲辰科),長于詩詞書畫,有《商衍鎏詩書畫集》及《清代科舉考試述略》、《太平天國考試紀略》等書問世,1963年逝世,享年八十九歲。他雖由科舉而入仕途,但決不願我走他的老路,勉勵我鑽研學術,著書立說做個學者。學什麼是值得我考慮的。我從小酷愛古文物及古文字,乃決心向這方面努力發展。為求深造,1921年秋天我到天津,拜上虞羅振玉(叔言)先生為師,在他的指導下鑽研甲骨文、金文。我白天在羅先生家看書找資料,晚上回到寓所即我伯父家繼續鑽研,并從事寫作。羅先生對好學的青年是無比愛護和獎掖的,他收藏的圖書資料對我全部開放,并交代開贻安堂書店的長子說:“錫永要什麼書,就給他什麼書。”所以即使十分貴重的書籍如《殷墟書契》、《殷墟書契後編》等等,我都可以拿回家中閱讀。羅先生還把他和王國維(靜安)先生作過眉批箋注的《殷墟書契考釋》及《殷墟書契待問編》交給我閱讀。我一面學習,一面把羅先生考釋的甲骨文字按《說文》次序重新加以編排(因原書是按天文、地理、人事……為序,檢讀不易),并為補入異體字,如自己有心得體會,則寫成按語附于各字之後。經過一年多的日夜奮戰,編成了一部甲骨文字典——《殷墟文字類編》,對初學甲骨文還是有幫助的。暑假回京(那時家住南京)送給父親看,他很高興,鼓勵我再把它修改一下付印。後來,我父親出錢刻木版,花了八百多塊錢于 1923年印成了我的第一部著作。羅、王兩先生看了此書都很贊揚,王先生還為之寫了序言,熱情地鼓勵我繼續努力,并說:“他日所得,必将有進于是編者,餘雖不敏,猶将濡毫而序之。”遺憾的是,王先生不幾年即與世長辭,我以後雖有述作也無法得到他的教導了。《類編》問世後,我經馬衡(叔平)先生的介紹,進了北京大學研究所當研究生,但還沒有畢業,就于1925年暑假被南京東南大學聘為講師,專講甲骨文。1927年中山大學聘我任教授,來到廣州,講甲骨文字、鐘鼎文字研究及古器物銘釋等。隔了三年,1930年我又回到了北京,在女子師範大學(後将男女分校合并為北平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任教。廣州解放初期,曾任私立珠海大學教授兼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六七年間,走南闖北,以教書為業,雖編過幾本講義,現在一本也找不到了。在各刊物上還發表過一些單篇論文,也大都是談古文字的。當時少年氣盛,敢想敢寫,全無顧慮,現在看來,文中錯誤自然不少,有些看法也得改變了。我在北京,月薪五百多元,收入甚豐,除家用外,幾乎都把它送進琉璃廠的古董鋪,我的文物愛好方面廣泛,舉凡金、石、竹、木、陶、瓦皆在收藏之列。初時買了不少僞品,但我并不因此而灰心喪氣,定要研究其僞之所在,“學費”才不白交。我今天能有相當的鑒别力,即由此得來的。1933年來,金陵大學拟聘我去南京任教授兼中國文化研究所專任研究員。當時在京,因忙于教書,不能專心緻志地從事研究,金陵大學請我,月薪二百八十元,專搞科研,編書寫文章,不必上課,我願意幹,于是就應聘去從事于甲骨文、金文及古文物資料的搜集整理研究工作。由于生活安定,經費充足,心情舒暢,我的研究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從1933年到1936年之間,先後編著出版了《福氏所藏甲骨文字及考釋》、《殷墟佚存》(附考釋,1933年)、《十二家吉金圖錄》(1935年)、《揮源彜器圖》(1936年)等書,後兩部是收集南北所藏之甲骨、銅器拓墨後類次考釋而成的。這些書皆由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出版。又刺取真器假字的銅器為之分析說明,寫成《古代彜器僞字研究》(1933 年《金陵學報》第3卷第2期)、《說文中之古文考》(1934年《金陵學報》4卷2期,5卷2期,6卷2期,10卷1、2期連載),乃是糾正許慎的論說,并指出其可商榷之處。但好景不長,正當我潛心學術之際,日寇侵華,抗戰爆發了。國難當頭,遑論學術,我随校南遷,開始了颠沛流離的生活,先後輾轉于安徽(屯溪)、湖南(長沙)、貴州(貴陽)、四川(成都、重慶)等省。路過長沙時,見到戰國楚墓出土的許多文物,也聽到不少關于楚墓出土文物的情況,引起了我對楚文化的濃厚興趣,乃向學校申請緩期入川,在長沙專事調查,即使敵機不斷空襲,仍然心地堅定,毫不動搖。在四個月收集了不少材料,回成都寫成《長沙古物聞見記》(1939年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木刻版),此書對當時長沙出土文物記得比較詳細和豐富,有一定價值。到成都後,研究工作無甚進展,後因人事上的關系,于1941年夏,我辭去了金陵大學的職務、到了重慶,又到貴陽,最後回到重慶。先後在重慶。先後在重慶鹽務總局、貴州鹽務分局供過職,任“幫辦秘書”在重慶鹽務總局時,兼任齊魯大學、東吳滬江大學聯合法商學校教授。抗日戰争勝利,我辭去貴州鹽務局職務回到重慶,在四川教育學院、重慶大學、重慶女子師範學院(兼系主任)、重慶朝陽學校等校任教授,直到1948年的秋天止。由于同時兼幾所學校的課,為了生活而奔波勞碌,什麼學術研究,根本沒有精力去搞了,所以,1939年以後,直到解放前夕,我既沒有著作出版,也沒有發表過幾篇重要論文,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不安定,學術上成績最少,因而也是最倒黴的時期。1948年秋,我回到故鄉廣州市的中山大學任教,直到如今。解放後,我陸續編著刊印了《長沙出土楚漆器圖錄》(1955年6月上海出版公司第一版,12月再版),收入了長沙出土的楚、漢漆花紋摹繪,有些摹繪還附有原物圖片。《石刻篆文篇》十四卷(1957年北京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版),是繼《殷墟文字類編》之後着手編輯的。在工作開始時,凡見到石刻文字的孤本和舊拓本,都不遺餘力地搜集雙鈎,經過三十二年始予完成。全書獨體字一千二百三十一字,異體字一千六百八十字,附錄十字,共計二千九百二十一字。每字下注明出處及錄句。便于觀覽。《中國曆代書畫篆刻家字号索引》(1960年與人合作,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一書系從書畫典籍中錄其人名、字、号、年代、觸品,如知其生卒年月的并為附入。我今着手重編,全書增益人數為四萬餘人。廣州解放初,成立了華南人民藝術學院,設在光孝寺内。1950年春,該院因擴充學生宿舍,占用大殿,竟把殿内千年以上始塑的三寶佛毀掉,在佛腹内發現不少精美的古代木雕像,且被任意抛棄。破壞文物者乃出自藝術學院,不學無術,乃至如此,令人可氣又可歎!等我知道後去調查,木像的實數多少無從确知,但根據在場目睹的學生說:“這許多木雕像多數無頭,大約有六七十個,在無人過問的情況下,過不了幾天,全部不知去向。”可慶幸的是,我在殿前及大殿側巡視時,居然撿到一個女供奉像,珍藏至今(廣東省博物館有三個,是朱光同志捐贈的)。經過四處訪問,收集到十七個,編成《廣州光孝寺古代木雕像圖錄》一書(1955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與木雕像同時出土的有“開元通寶”及“乾元通寶”錢。“開元通寶”錢始自唐高宗武德四年(621年)鑄造發行,有唐一代二百八十六年間都在使用。乾元為肅宗年号(758——759年),此外并無肅宗以後及其他朝代的錢,因此可斷定這批木雕像的年代不晚于肅宗。廣州漢墓中發現不少漆器,雖多殘損,但尚能辨别其為何器,花紋則與長沙漆器圖案近似,既知源流所自,而又具有地方色彩,在着色方面好兼用金色,為其特征。1965年我曾将之彙集為《廣州出土漢代漆器圖說》約百餘器,成書十餘年,尚未能出版。此後,我不斷收集研究新出土的各種古文字資料,特别是楚文化資料,如帛書、鄂君啟節、漆器、竹簡等等。從1928 年至1978年先後寫了或長或短共五十餘篇論文,發表于有關刊物。晚近由于頻繁不斷的政治運動,特别是“十年内亂”更使我的研究工作經常受到沖擊,甚至被迫停頓下來。至于“四害”橫行期間,社會科學研究工作遭到災難性的打擊,就不用說了。由于黨和人民的關懷和信任,我被選為第三屆、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第五屆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廣東省民盟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廣東省、廣州市文管會副主任委員,廣東省語文學會會長。
我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回顧走過的生活道路,感觸良深。一個人能否在學術上有所成就,決定于多種因素。本人必須刻苦努力,多讀書,苦思索,勤寫作,這是基礎和前提,但客觀條件,生活環境也頗為重要,如果生活不安定,心情不舒暢,終日為家務奔走操勞,學術研究總難免要落空。當然,若悠遊歲月,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客觀條件再好也沒用。主觀努力與客觀條件相結合,就能多出成果,取得較好的成績。
我生平治學,自認為還是比較嚴謹的。收集材料時,注意鑒别真僞,或摹或拓或照相,壯年時都是自己動手,後因年老,摹寫不得不由他人去做,但傳拓之事仍親自為之。1977年夏,我到河北省平山縣中山王墓葬的發掘工地參觀,還專門花了三天時間,用心拓了中山王譽鼎、壺銘文拓本二份,一份留當地,一份帶回進行研究。 我中年以後著書寫文章,在古文字方面定下的“原則”是:不識之字不妄釋,不明之義不妄言,不輕言音韻(特别是通轉、旁轉之類,若是這樣,當無字不識了。而況以漢、魏時的音韻,上統秦前,是不妥當的),不為天下先,所以每有新資料出土,我發表的文章往往在後。并教導後一代在寫作時,要擺事實,講道理,言必有據,不誇誇其談。還有,我不壟斷材料,舉凡新出土的銅器銘文拓本,以及國外編印而進口不多的書籍,我得到後即放置在古文字研究室供大家參考使用。這樣才有利于學術文化的交流和發展,何樂而不為呢? 我自小即愛好書法,特别是篆書,年十二,讀《說文解字》并寫小篆,數月後,能作經尺大的鐵錢篆。有人勸我,即使站起來你的鐵線篆字寫得再好,所得到的贊美不過是一個“工”字,如斯而已,因為鐵絲篆是寫不出韻味的,最好先寫峄山碑,把基礎打好了再涉獵其他漢碑等等,便氣韻更加有味。我認為此意見甚好,于是舍彼就此。一年以後,體會到峄山碑篆法不僅是肩架停勻,粗細如一,而且剛柔相濟,轉折内蘊,體态雍容,決不能視為轉來轉去的書體。寫了幾年,在羅先生處見到甲骨文及豐富的金文拓本,不禁為之狂喜,眼界豁然開朗,而後知前者所見之淺也,乃将金文裱本借來,用油紙雙鈎成若幹冊,在不斷揣摩中加以臨寫,從此金文書法略有進步。一日攜所寫的甲骨文及金文字課呈羅先生,他看了我寫的金文不斷點頭說:“你寫的金文将來會有成就,但還須旁及各代石刻文字。”時至今日,回憶羅先生這番話,并從我的甲骨文方法還不及金文書體來看,則羅先生公開肯定與黯然否定的目光是何等銳利!自得羅先生指示後,對漢篆如開母廟石阙等等,皆在我臨寫之列。複了解到,如無峄山碑作基礎,想越級于金文,其字必然是站不穩的。 我寫篆字,包括金文在内,行筆力求剛勁渾厚,以平正為主,決不矯揉造作,須知“平正”才見真實功夫。“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此可為知者道,難為外行人言也。正因字形力求工整,寫時還要注意直行的行氣和橫行的行氣互為相呼應,這樣才能使整幅字的氣勢協調而不至于偏離松懈。我在書法實踐中還十分推崇李白的詩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并向這種理想境界努力奮進。 我國傳統的書法藝術,愛好者日多,有的青年來問學習途徑與寫行草方法,我告知寫行書之先必須從唐代有名的書家楷書入手,歐陽洵(信本)用筆拘謹,褚遂良(登善)清秀有餘,剛勁不足,二者宜于小楷,不宜寫大字。柳公權(誠縣)骨勝于肉,太過露骨,其中以顔真卿(清臣)為全能。其字骨肉停勻,氣勢磅礴而安祥,寫再大都能站得住,從其入手有利無弊,寫一兩年然後轉入行草,與無楷書基礎而直接寫行草的功力迥别,不可不知。我不同意學近代人的字,并堅決反對寫時人的字,而必須取法唐人。此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如取法乎下,所得必然下下,此為不易之理。可是有些教書法的所謂老師,竟然把自己寫的字交給學生臨摹,這種取法乎下下的教學法,贻誤無窮後代。
我今年七十八歲,因是農曆正月生,也可算七十九近八十了,比起八十多九十的老人雖有距離,但亦進入老境,所以我說,我是“老中之青”,還是恰當的。也因我還能吃(每餐二兩多)、能睡(一覺七八小時)、并健步(一口氣走二十多公裡沒問題),人家都說我身體不錯,追本求源是有遠因的。我十七八歲時好運動,長跑、跳高、跳遠、踢足球、打秋千、攀杠子,樣樣都來,盡管無人教,鍛煉不符合規矩,總算打下了健身基礎,至今得益匪淺。我要在有生之年為祖國的學術文化事業貢獻力量,為祖國的“四化”建設竭盡綿薄之力;同時更寄希望于中青年研究者們。
(商承祚先生于1991年5月12日逝世) 選自《世紀學人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