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1902—1962)字伯倫。河北永清人。1922年畢業于清華學校高等科,後赴美國芝加哥大學主習曆史,後又入該校研究院曆史學研究所深造,1927年獲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中央大學史學系副教授、教授和系主任,兼任金陵大學曆史系教授、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1931年轉任武漢大學史學系及哲學教育系合聘教授。1932年回清華任教。1952年秋任天津南開大學曆史系教授。畢生緻力于中國史、世界史及史學理論的教學與研究。
《聆聽雷海宗先生最後一課》
最近,閱讀《世界散文随筆精品文庫》(法國卷)時,介紹了都德及其名著《最後一課》。這篇小說強烈而深沉的愛國之情,跨越了時空和國度,曾經深深打動過我。此刻,我伏案沉思,卻想到了自己聆聽過的一位先生的最後一課。彼景此心,不由得又想起了這位法蘭西文學大師。為了有所區别,将自己這篇小文的标題定為《最後的一課》。
1958年入大學不久,學校為了對我們新生進行階級教育,讓我們旁聽了一次批判大會。會上,有教師和高年級的同學做批判發言。因發言者南腔北調,再加上聲嘶力竭,也聽不清講些什麼。然而,會場那嚴肅的氣氛,情緒的激昂,震天的口号聲,真有刺刀見紅的感覺。我頭一次見這陣勢,心裡還真有些緊張、害怕。最後是被批判者做自我批判,因離得太遠,看不清人的模樣,隻聽他說:我叫雷海宗,反蘇反共20多年……聽聲音不像是做檢查:他的聲音洪亮,如雷貫耳,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很有韻味。在我看來,做檢查的人,聲音應低沉、緩慢,音量要小,才能給人以沉痛感、負罪感,顯得有誠意,以博得人們的同情和諒解。我從小喜歡唱歌,對美的聲音特别鐘愛。因此,他那男中音的美聲和他那奇特的開場白,叫我記住了他的名字——雷海宗。
雷海宗,何許人也?不清楚。隻知道他是個大右派。後來才知道,他是我國著名的世界史權威之一,二級教授。僅此而已。
1962年初,系裡通知,雷海宗要給我們上外國史學史課。距離那次批判會已經三年多了,似乎沒有人再提起過他。一個右派分子怎麼又上講台了?我們感到驚異。聽說雷先生(當時是不能稱先生的)一直住院,腿腳不便,又是兩個年級上大課,所以上課地點改在主樓一樓東頭的大階梯教室。上課那天,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早早地選了個好位置,想看看他怎麼講課,也想聽聽他的聲音是否還那麼美?上課鈴響後,隻見一位小老頭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動着雙腿,吃力地坐在講台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那痛苦的樣子,我不覺生出幾分恻隐之心。在那一瞬間,階級鬥争的觀念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筝無影無蹤。此刻,教室裡異常安靜。
突然,洪鐘般的聲音響起,隻見他腰闆直了,精神也振作起來了,與他剛進教室時簡直判若兩人,37年過去了,講課的具體内容早已忘卻,隻依稀記得他講的是印度的寡婦殉葬。他上課什麼也不帶,卻對曆史事件、人物、地名、年代都十分熟悉,脫口而出。他的外文極好,一會兒是希臘文,一會兒又講一個詞語如何從希臘文演變為拉丁文、英文的,斯拉夫語系有什麼特點,侃侃而談。有時,他還很幽默。一次講課中,他說:你們不少人大概還是“高級文盲”。當時聽之一愣。然後他解釋說,中國文字正在改革,你們雖然是大學生,但不會用拉丁字母的漢語拼音,這不就成了“高級文盲”了嗎?當時我們的确不會新的漢語拼音,大家都會心地笑了。近日看到一篇回憶西南聯大名家的文章,說當年有一本雜志把雷海宗先生的姓名編了個順口溜:聲音洪亮如雷,學識淵博如海,體系自成一宗。此言不虛。
他講課很有意思。助手替他在黑闆上寫字,有中文、英文,也有希臘文。他端坐在椅子上。每當助手寫完後,他頭也不回,把拐杖往後一甩,有時打在黑闆上,然後大聲地念着,像朗誦一樣,那渾厚的男中音依然那麼好聽。看得出來,他很興奮,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他講課口若懸河,很有風度,知識面之寬,文字學之精,着實令人歎服。我真想深情地喊一句“先生!”以表達我的敬意。我敢說,大多數同學都有與我同樣的心願。然而,我們都依然保持着沉默。每次課後,大概興奮期已過,雷先生顯得非常疲勞。在助手的攙扶下,他拄着拐杖艱難地、默默地走出教室。教室裡十分安靜、冷漠,既無喝彩聲,也無掌聲,隻有拐杖聲不斷地敲打着我們的心靈。
在“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年代裡,對病入膏肓的雷先生也是不會放過的。每次先生講完課後,都要組織一場“消毒”課。一些“左派”挖空心思地找出種種“毒素”,以顯示他們洞察一切的本領。我想,雷先生如果知道,他為了“将自己的學識獻給人民”而抱病上講台,卻被一些人視為“販毒”者,他豈不要揮舞拐杖,質問蒼天:“公理安在?”
最難忘的是雷先生的最後一課。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課,猶如回光返照,他一直處于亢奮之中,情緒十分激昂,聲音更加洪亮。課間休息時,同學們還是竊竊私語,不敢和他接近。他仍然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那裡。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就是想和他說幾句話。我讀過楚圖南先生翻譯的《希臘和羅馬的神話》(書名不一定準确),不知為什麼,同一個神在希臘和羅馬的名字卻不一樣,如愛神,希臘叫阿弗洛狄忒,而羅馬卻叫維納斯。我以此為由,求教于雷先生。他看看我,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也很複雜,一時難以講清楚,需要開專門課。”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我壓低聲音說:“雷先生,您多保重!”先生用異樣的眼光注視着我,他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最後一堂課結束了,依然沒有例行地緻意和掌聲。雷先生孤獨地拄着拐杖走了。在這難以言表的時刻,同學們都走到窗前,目送着他登上回醫院的車漸漸地離去。不久,帶着遺憾,載着滿腹經綸的雷海宗先生告别了人世。死後第二天,《天津日報》登了一則幾行字的消息,我們才知道雷先生已經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沒有 “帶着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
人去樓空。回蕩在階梯大教室的洪鐘般的男中音的美聲,至今響在耳邊。雷先生執鞭生涯最後一課是那樣撼人心靈,不僅是那悅耳的金屬般的男中音,還有許多…… 這許多是什麼呢?我想借用一位我國文學大師的話“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不知以為然否?
作者 肖黎 選自《回眸南開》南開大學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