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颉剛(1892—1980),江蘇蘇州人,1920年北大哲學系畢業後,先後任教于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中央大學等。曾任中央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觀,引起一場古史大辯論。創辦民俗學會。新中國成立後,任中國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副主席,第二、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四、五屆全國人大代表。
《我怎樣脫離了國民黨?》
在我年輕時,國民黨在孫中山先生領導之下是惟一有辦法、有希望的政黨。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停靈在社稷壇,我去瞻仰他的遺容,又讀了他的三民主義,心悅誠服到極度。國民革命後,我第一次看見做紀念周,感動得流淚,心想從此中國得救了。可是在那時我已走上了研究學問之路,我自覺沒有政治才,我不願參加政黨,所以有人拉我進黨時我都拒絕。到了中山大學,黨費是在每月薪金裡扣除的,然而并不做黨員。1934年,我為辦民衆讀物,到南京捐款。那時政府正諱言抗日,一班官員,自然奉命惟謹,所以捐不到多少錢。隻有朱家骅說:“這件事情可以喚起民衆的民族意識,是極重要的一件事。由你出來做,更好。我可以在中央黨部裡替你弄些錢,隻是有一樁,你須得入黨,否則以黨内的錢供黨外人花是說不過去的。”我為要事業成功,不惜犧牲了平昔的主張,就答應了。為了我已有社會地位,所以不曾經過預備黨員這個階段斷,立刻做了正式黨員。這是我入國民黨的一幕。可是我雖入了黨,始終沒有參加過區黨部的集會。在這裡,我應當說明朱氏和我的關系。當民國初年,北大設有預科分甲乙兩部:甲部是準備學文科和法科的,讀英、法兩種文字;乙部是準備學理科和工科的,讀英、德兩種文字。朱氏初到北大,是教德文的預科講師,那時我已入本科,不曾相識。後來他留德歸來,任北大地質系教授,其時我在國學研究所工作,難得見面。不過那時我發表的文字太多了,也使他注意到我。國民革命時,他任中山大學的委員,主張請我去也有他的成分。我去後碰到魯迅辭職風潮,受了購書的任務,一共花了10萬元,得到五六十萬冊,充塞了中大許多間屋子。以一暑假工夫有此成績,頗使他驚訝。後來他做了浙江建設廳長,到杭州,那裡是我買書最多的地方,他聽了書肆裡講我的故事,說:“送他書也不要,自己要的書也花錢買,這是從來為公家辦事人的所沒有的。”使他更要拉攏我在一塊做事。他雖做廳長,仍兼中大副校長,隔幾個月來一次,我向他請求設備費、印刷費,他無不批準,所以我在中大裡可以做出許多事來。到1929年,我要離開中大,他一定不答應。但因他不在廣州,沒法阻攔我的行程。我終于到了燕大,他也沒奈我何。這時我既從事民衆讀物,他就表示他的同情與協助,而把我拉進了黨。
1941年,我在齊大,他連來許多函電,要我到重慶去辦文史雜志。我很奇怪,為什麼在這抗戰緊張的時候要辦這種太平時候的刊物,我辭謝不去,但他仍是不斷地來催我。恰巧在這時候,張維華和錢穆合力倒我,我想:成都既不可留,還是到重慶去罷,就于大遂道慘案那一天飛去了。見面之後,我問他辦這個刊物的原因,他說:“抗戰以來,物價日高,一班大學教授生活困難。政府正替他們想辦法,辦這個雜志就是辦法的一種,要使能寫文章的文學院教授們得到些稿費作生活的補助。”我又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我來呢?”他說:“這個刊物雖是黨部裡辦的,卻是純學術性。以前盧逮曾主編,但他沒有學術地位與号召力,決不能編好,所以非請你來不可。”那時朱氏是中央組織部長,吳鐵城是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長,這個雜志社是屬于秘書處的。社長是葉楚伧,我是副社長兼總編輯。葉氏多病,長住山洞林森官邸養病,我隻見了一次。當時決定社中經費每月8000元,開頭是夠用的,但後來就越過越難。我與吳鐵城素無淵源,他又是一個标準的官僚派,氣味不相投,我就不願去看他。經費不夠用時請求增加,他老是不理,所以文史雜志的稿費愈來愈低,落到水平線以下,所謂補助文學院教授這句話畢竟成了空話,好稿子也沒得來了。大約吳氏受了二陳的暗示要逼我自請停辦,但我是吃苦慣的,還撐得下去。直到1945年2月我在文化界發表的要求召開臨時緊急會議,組織戰時全國一緻政府的宣言上簽了名,經費才真的停了。但我還靠了中國出版公司的資助,這雜志沒有停。到勝利後這公司關了門,我還交文通書局出版。直至金圓券發行,市場大亂,書無法再出,然後咽了氣。二陳是對我攻擊可以說是很嚴重的。我在北平辦民衆讀物,他們諷市黨部來彈劾我,已見前章。這次又斷絕我的經濟來源,要逼倒文史雜志可說是第二次。我對二陳,向來不熟,無恩無怨。他們所以要這樣打擊我,目标原不在我而在朱,惟恐朱的勢力大過了他們。所以有一年“中全會”,朱氏被選為考試院副院長,他們就造謠言,說:“朱家骅要辭去教育部長,新任是顧颉剛了。”有人來告我,我莞爾道:“連一個小小的文史雜志社還辦不好,哪能管教育部!”朱氏要我到重慶,并不專為編文史雜志,而是要我幫他做邊疆工作。他在組織部裡辦了一個邊疆語文編譯委員會,他自兼主任委員,要我做副主任委員。我說:“我雖極熱心于邊疆工作,但我是半路出家,不懂得邊疆語文的,我負不了這個責任。既然部裡要辦這個機關,我介紹韓儒林君何如?他是懂得蒙、藏文的,又是蒙古史專家。”他聽了我的話,趁着到成都的方便,親自到韓家去訪問,回來對我說:“我很感謝你,這位先生真是一位專家。但他正患肺病,應當靜養,你代他一個時候何如?”我沒法拒絕,隻得應承。這個會在我計劃之下,請了許多蒙、藏、阿拉伯、暹羅、安南諸種語文的專家,先譯三民主義,次則準備譯《論語》《孟子》等書,希望邊疆各族及和我國接境的各族能了解中國文化及其前進的道路。本來這項工作可以幹好,但因我那時已在中央大學任教,我不能常到會裡去,一星期隻到一兩天,實際主持會中事務的是邊疆黨務處處長李永新,他是CC系的分子,不願朱氏搞好這個機關,所以用消極方法來破壞,工作就很難推動。朱氏對此事固極熱心,但他太忙了,平均一天見80個客,夜中看100多件公事,又有開會交際等事務,向他當面講好的事也往往忘記辦。我覺得,如我隻用做官的态度敷衍下去,我良心的痛苦更要加甚。所以管了一年零四個月之後我就下了一個決心向朱氏辭了職。到重慶不久,政府任顧孟馀為中央大學校長,他邀我做史學系主任。我說:“我是北大出身,中大和北大向來不能沆瀣一氣,如果我做史學系主任,恐怕又鬧出麻煩來。如果一定要我擔任些事務,我做個出版部主任如何?”他就任我為史學系教授兼出版部主任。我們籌劃出文史哲、科學、社會科學三種季刊以及分院的叢書,可是不久就碰了壁。顧氏本是改組派,屬于汪精衛一系,抗戰起後住在香港。汪氏想組織僞政府時,他竭力反對,為避免汪氏的拉攏,便退居到重慶。蔣氏要他做官,他不肯,因此免了中大校長羅家倫的職而改任他。他自從鐵道部下野之後,十年沒有做事,把全國新出版物讀了不少,國内各方面的專家都給他登記起來,論理,他做了大學校長一定可以做出一點事。不幸教育部長是陳立夫,他是隻知有系而不知有黨,隻知有黨而不知有國的人,在他極端偏狹的心腸中,總想把CC系統一全國大學。西北臨時大學本來徐誦明做得很好,他派張北海做該校法學院長,帶了手槍去發給學生,教他們鬧起風潮來,就把徐氏逼走。他滿心把校長一席安排他的部下,不料蔣氏下了手谕派顧孟馀,勢不可挽回。顧氏行輩資格全出陳氏之上,又沒法使他屈伏在CC系統之下。于是他就用“經濟封鎖”的辦法來對付他。本來學校的經費以經常費為主臨時費為副,但到這幾年,币值慘跌,變成了以臨時費為主,經常費已不足輕重。那時适值沙坪壩大轟炸,中大校舍毀壞甚多,要重新修建,到教育部請款。教育部批道:“修建費暫由該校自籌墊付,俟完成後再由本部撥給。”待到完成,這筆錢左催右催再也不來。第二年,教育部下了一道命令道:“近來論陷區青年來後方的甚多,該校應大量增加新生名額,俾不緻耽誤其學業。”顧氏遵了他的命令,增加名額四百。到快開學的時候,教育部又派了四百名來。既增出八百名之多,課堂、宿舍、飯廳等不夠用,又該蓋房子了;學生既多,教員也必增請,教員宿舍又須添蓋了。再去請款,教育部仍批令先行籌墊;到造好時依然不付。這兩次建築費使得顧氏負了800萬元的債,他相識的銀行已經不能再幫他的忙了。那時是1942年的冬天,800萬元實在是一個極重的負擔。他無可奈何,去見蔣氏,請求辭職。蔣氏問他原因,他說明前情,蔣說:“這有什麼困難呢,隻要你來一個呈文,由我批交國庫發出就是了!”顧氏滿心以為問題解決,就去了一個呈文。哪知道陳果夫是侍從室第三處主任,這呈文落在他的手裡,壓了起來,再無回音。蔣氏事件,早已忘記,顧氏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決絕辭了職。
自1941年秋,到1943年春,他做了不到兩年的校長,天天做無米之炊。窮得校中生不起爐子,全校師生沒有熱水喝。教員上了兩堂課,口渴了,跑到中渡口茶坊中喝水去。學生亦然,和教員做了茶侶。至于窮學生沒錢上茶坊的,隻得永遠不喝水了,因此害病的非常多。我主持了出版部,隻買了一架石印機,印些有插圖的講義,又勉強出了三冊季刊。校中已付給我10萬元設備費,但過不了幾天,因為窮得無奈,又索還了。我在這等情況中毫無擺布,就和顧氏同了進退。1940 年,陳立夫曾和我開一個玩笑。這件事關系史學,常有人提起,所以我就在這裡記述一下。我在1923年讨論古史時,曾引《說文》的“禹,蟲也,從風,象形” 及“風,獸足蹂地也”。疑禹本是古代神話裡的動物。這本是圖騰社會裡常有的事,不足奇怪。陳立夫屢在演講裡說:“顧颉剛說大禹王是一條蟲呢。”博得大家的一笑。這是意見不同,也無所謂。一天晚上,顧毓琇來,問我:“禹的生日可考不可考?”我說:“禹是神話中的人物,尚不必有其人,何從考出他的生日。不過在川西羌人住居的松、理、茂、汶等地方,他們以六月六日為禹的生日,祭祀禱賽很熱鬧,這是見于地方志的。”他問了這件事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過了些時,看見政府于六月六日舉行工程師節,報紙上出有特刊,内有陳立夫的一篇文章,說:“大禹治水是我國工程史上第一件事情,現在禹的生日已由顧颉剛先生考出,是六月六日,所以我們就定這一天為工程師節。”我才明白顧毓琇前些時的問就為的這件事。禹以六月六日生,本是一個羌人的傳說,隻要翻翻地方志就可以知道,何勞我的考證。這不是愚弄我是什麼?嗣後,中大教授缪鳳林就作文罵我,說我:“既說禹為蟲,又考出他的生日來。”好像我隻會信口亂談似的。實在,陳立夫正要借了缪鳳林說出這番話來以壓倒我的古史研究呢!為了我在陪都,所以政府又給我一個參政員的頭銜。自1941年至1947年,經過三次改選,我雖簽名在文化界的要求組織聯合政府的宣言上,居然不曾除名。我剛去時很熱心,着力做了幾個提案,也曾被通過,但政府對于通過的案件向來是不執行的,所以提案是白紙黑字,通過的議案還是白紙黑字。我認識了這種情形,以後也懶得做此傻事。隻有質問,有時使得幾個部分下不了台;但他們仍有一個躲避的辦法,就是“書面答複”,一經書面答複,自有秘書們替這位長官做文章,滑過去了。我對陳立夫曾有一個嚴厲的質問,他自從做了教育部長之後,大量添設學校,安置他人的私人;又辦了許多獨立或附設的師範學院,規定凡做中學校長的一定要師範學院出身,為将來控制選舉,擴充CC勢力作準備。大學和學院開了許多而教授人選不夠,隻有濫竽升格,因此有剛在大學畢業的人而做教授的,上年已給會中質問,他無可答複,保證此後不再添設。哪知他第二年就創辦了貴州大學,以他的私人張廷休做校長,經費十分充足,校中剛有一年級學生,而已請了三四年級的教員,教員沒有功課開,就盡管拿錢不做事;拿中央大學沒有水喝的苦境來比,簡直有天堂地獄的判别。我質問他,為什麼去年保證不添設而今年又添設?為什麼新設的貴大會有這等的浪費?這質問他當然诿之書面答複。嗣後我和他同在一處吃飯,席散後,他避人責我:“顧先生,要是你不是國民黨,你不妨這般質問我。但你是國民黨,就不該這樣!”我說:“貴州大學不是國民黨的經費辦的呀,我們隻該就政論政,有什麼黨不黨呢!”
有一次,蔣氏招待茶點,請大家表示意見。有一位老先生站起來不客氣地說:“現在文官武官都是貪污,貪污的程度比了前清的親貴還要厲害,比了民初的軍閥還要厲害!”蔣氏即勃然大怒,說:“你老先生恐怕中了共産黨的宣傳吧?國民黨就有不好之處亦何至像親貴和軍閥,你以後說話要小心才是!”我聽了蔣和陳的兩次談話,才真實知道國民黨的腐敗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高級的人不願接受批評,下級的人自然可以一無顧忌地橫行,不怕人家的告發。好像一座木材築成的房屋,滿生了白螞蟻,已蛀得空空的,哪有不塌下來的道理。我既沒有和你們一同誤國,何必和你們一同擔負誤國的責任,所以我決心退出來。勝利之後,熊式輝要我做東北行轅教育處長;朱家骅要我做教育部東北特派員,其後又要我做社會教育學院院長;顧祝同要我做江蘇學院院長,我都堅決的拒絕。1946年國民大會把我的名字列在“社會賢達”類裡,我一報到就走,到複旦大學和社會教育學院上課;後來他們催得緊了,才在臨閉會的時候去了幾天。待到第二年,為了選總統而選國大代表,政府把我的名字列在東區的教育界候選人裡面。社教院的先生們對我說:“隻要你請吃一次茶,我們都選你。”但我搖頭說:“我決不競選,謝謝諸位的好意!”因此,就沒有當選。可是後來看見政府印出的代表名錄上,卻有我的名字,這太奇怪了。學校裡的同事和我争名,千方百計來打倒我。政府裡不然,在把名送給我,什麼會議都挂上我的一塊牌,但不要我做事,他不用我的計劃做事。這兩種滋味在這二十餘年裡我嘗夠了,我也嘗厭了,我決計退出。所以1947年國民黨舉行重新登記,凡未登記的都算脫黨,我就不去登記。我脫離了國民黨了,精神上是怎樣的松快!想不到解放之後,一般人以“獻九鼎”做成我的罪狀。這事我在别處不辯,但在這自傳裡要說個清楚。
1943年1月11日,中英、中美另定新約廢除百年來的不平等條約,這是抗戰以來第一件可喜事,我們精神都為之一振。全國大學黨部和工礦黨部議決慶祝,并由民生廠鑄銅鼎九座獻給蔣氏緻敬。因為我在中大,所以由大中的同學邀我撰鼎銘,适有曆史系學生劉起曾作文言文,我交給他做了。銘文中有“親仁善鄰,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載欣載舞”的話,也是實在的情形。我把劉君所拟的送去,說明不是我做的,但過幾天報紙上登出來,仍寫了我的名字,這是他們要引我的名以為重的意思。這獻鼎的事既不出于我的提議,又不出于我的設計,制成之後我不但未見實物,連照片也沒有見。哪知隔了六年,忽然舊事重提,說我獻鼎。我哪裡來的鑄鼎的工料錢?倘使我存心迎合,我豈不是早做了官了?再說,當時國共合作尚未決裂,共産黨尚喊“擁護蔣委員長”的口号,而廢除不平等條約也未始不是共産黨該慶幸的事,這鼎銘即使是我做也并不在今天犯罪。拿這件事來攻擊我,并不能使我“内疚神明,外慚清議”。總之,我的一生是虛名誤了我。拉攏我的人并非真為我有才,乃是因為我有名,要我在他們的錦上添一朵花。攻擊我的人也不是因為我有罪乃是因為我有名,要先把我打倒了,好在眼中拔去一個釘。真正知我的人,真正要用我的人,希望他們洗剝掉我的虛名,把我放在合适的研究室裡,讓我做出些實實在在的工作來!
在現在時代,人家看了我這章文字,不免要說:“你有了這樣的社會地位,又有學生做後盾,你怕他們什麼?人家給你打擊,你也以拳還拳好了,何必這樣處處退讓,讓他們高興!這真是小資産階級的懦弱性的表現!”但我所以這樣,因為我的惟一目的是研究學問,如果我和人家鬥争,固然未必失敗,但這塊地盤到手之後,一定是丢不掉的包袱,從此我隻能終老在這塊地盤上,成了一個正式的“學閥”,研究工作就永遠無望了。現在的生活固然飄泊而不安,但肩上總是輕松的,隻要有适當的環境,立刻可以做理想的腦力勞動,實現多年期望的生産計劃,豈不更好。
選自《世紀學人自述》